這一陣沉黯來得極其濃重,像是一口鐵鍋突然扣在了草原,黑暗降臨的時刻,原本空氣中流動的肉香和草木香突然都消失無蹤,隻剩下一股奇怪的腥氣,若有若無沖在鼻端。
黑暗中一陣騷動,有人驚叫:“大地獄神通!”
鳳知微沒聽懂這是什麼意思,卻忽然想到剛才有人說的克烈出身雪山邪教的話,何況他們一直盯着克烈,對這人一身詭奇的武功來源何處一直無解,難道這是克烈的保命手段?
不過聽底下的驚叫聲此起彼伏,似乎草原中人對這個邪教很有些畏懼,有人似乎已經趁亂逃離,高台上的族長們也十分驚惶,有人躍下高台。
赫連铮追了過來,直奔鳳知微的方向,鳳知微盯着那片黑暗,眼光一閃,覺得這倒是個好機會,一邊揚聲招呼顧少爺,“顧兄小心,窮寇莫追……”一邊衣袖揮了揮。
一片混沌中有人無聲無息掠上高台,掠過懵然不覺的族長們身側,直奔委頓在地的達瑪活佛。
片刻之後黑暗突然散去,像是呼啦啦落下的幕布被抽走,連那鐵腥氣都蕩然無存,草木香和酒肉香裡,台上隻剩下寥寥數人。
娜塔不見了,宗宸也不見了,梅朵扣在赫連铮手裡,赫連铮另一隻手還緊緊抓着鳳知微。
在場的八位族長隻剩下五個,另外幾個有點狼狽的落在台下王軍中央。
更遠一點,顧南衣堵住克烈的地方,兩人都不見了。
“達瑪阿拉!”
一聲驚呼驚醒了還有點懵然的衆人,轉回頭來才看見達瑪活佛的頭,不知何時已經軟軟搭在一邊。
“阿拉!”
天邊金光一閃,掠過雲層之上,衆人仰頭去看,隻看見蒼鷹高遠的飛過。
四面隐約泛起一陣異香,達瑪活佛突然偏了偏身子,挪了個方向,随即一隻手緩緩擡起,向那個方向指去。
所有人都白着臉色砰然跪下,都知道,活佛要圓寂了。
曆代活佛圓寂前,都有異像,并會在臨終前以法體或預言,預示下代活佛所在。
按照呼卓供奉的長生天教義,代代活佛傳承分為兩種,一種是前代活佛死後轉世,一種是前代活佛魂靈托付新主,無論是哪種,都需要活佛死前給予喻示。
空氣中的異香越發濃重,高台上的族長們也齊齊跪倒,曆代活佛都在呼音廟圓寂,達瑪将成為第一個在萬衆目光下圓寂的活佛,衆人此刻心中卻已經沒有了榮幸和膜拜之感,大多數人甚至在暗暗慶幸――活佛在此刻圓寂,倒免了大家對剛才大妃指控活佛之罪的處置為難,挺合适。
至于為什麼在此刻圓寂,倒沒有人多想,達瑪本來就是風中殘燭,誰都預計他活不到下個春天,如今這事一出,心志一摧,就此圓寂完全正常。
異香濃郁,四面屏息,偌大的草原寂然無聲,等待一個老人的時代就此逝去。
人們伏跪達瑪身前,以額觸地,小喇嘛們誦起經文,有人燃起梵香,濃密的淡白煙氣裡,鳳知微似笑非笑注視達瑪,像一尊詭異的像。
你一生憑借着神的名義,遙遙在這草原雲端,我今日便要叫你知道,控人者終将被人控,生死由我,不由你的天。
淡白煙氣裡,達瑪最後一次努力擡起眼皮,在一片朦胧搖晃的視野裡,盯視着鳳知微。
一生平靜的長生天之子,長生天教義的領路人,在生命的最後,終于閃現憤恨的眸光。
無法控制的憤恨……
他努力的動着手指,想将自己的手指和身子轉個方向……這不是他想要指向的方向,他的轉世或附身……不在那裡……
對面,所有人都深深伏面于地,不敢亵渎這草原上最神聖的逝去,隻有那女子昂着頭,唇角微彎,那麼有趣的瞧着他。
像瞧着籠子裡的猴戲,抓耳撓腮費盡心思,不過是别人手中的玩物。
竟然連别人的死,她都想拿來利用……
達瑪蜷縮着手指,一點點想将指向王庭某個方向的手指,縮回來。
然而他便聽見了輕微的“咔”一聲。
極輕細的一聲,像是誰在長天之上,玩笑的擲了一把骰子,擲出他人最後的命數。
又或是他的神祗,無聲撥斷了命運的終弦――
有什麼在崩塌,有什麼在斷裂,有什麼在沉沒,有什麼,在不甘中,永久化灰。
達瑪的手指,定在了原地。
頭顱,無聲無息俯到兇前。
四面的香氣,騰騰的漫開來。
“阿拉!”
恸哭和呼喊,瞬間潮水般淹沒午後的草原,一片燦爛金光裡,無數人跪轉身子,驚愕的看着達瑪活佛臨死前身子朝向,手指指向的方向。
王庭,後殿。
王庭後殿裡,很明顯沒有即将出世的嬰兒,那麼第十七代活佛傳人,就是靈魂附體那一種。
呼卓教義裡的活佛靈魂附體轉世,多半發生在幼兒身上,衆人一邊忙着收拾達瑪法體,一邊去呼音廟報訊,請來護法大喇嘛準備舉辦法事并為達瑪進行火葬。
呼音廟離王庭并不算遠,快馬半日來回,其間衆人一邊焦灼不安等候,一邊頻頻張望王庭後殿方向。
“去找找顧兄。”鳳知微示意淳于猛,有點擔憂的望着顧南衣失蹤的方向,又道,“那克烈有點邪門,多帶點人小心點。”
淳于猛點點頭離開,赫連铮坐在鳳知微身側,對她左看一眼右看一眼,鳳知微含笑偏頭看他,“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