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們願意得很。”甯弈淡淡道,“你論起在青溟和天下百姓士子心目中的名望,隻怕早就超過了我。”
鳳知微轉身看他,甯弈卻沒什麼異常,“時勢造英雄,士子和百姓需要你這樣的人作為領袖,這個位置,不是我适合擔當的,知微,你且去吧。”
鳳知微垂下眼,這世間誰心明如鏡?看得見濃霧背後所有沉潛的心思,卻又遙遙伫立,敢于将一切放手。
“去休息吧,我看你累得很。”她推他。
甯弈嗯了一聲,輕輕放手,放下高高卷起的衣袖,卻在袖底又捏了捏她的指尖,他的手指溫熱,帶着面粉滑膩的觸感,摩挲間衣袖熟悉的淡香迤逦,鳳知微垂着眼,冰涼的指尖漸漸被溫熱,那般溫存的相觸裡,仿佛有細密的電光穿越身體,震蕩出微微的顫栗。
她一直坐着沒有動,看着甯弈開門出去,背影消失在越來越黑的夜色裡,廚房裡溫馨的霧氣漸漸沉凝下來,幽幽的像呵在玻璃上的霜,粘附在桌案上,一抹便是一層晶瑩的水汽,散發着淡淡的冷意,她慢慢的伸出手指,無意識的在桌案上畫着什麼,卻在快要畫到結束的時候,身子蓦然一顫,将手指縮了回去。
良久她站起來,溫暖的霧氣已經散去,越發顯得廚房的空與涼,她慢慢的收拾已經冷了的餅,用桑麻紙小心的包起,準備明天帶了路上吃。
紙包裡的餅散發着淡淡藤蘿香,她在那樣的香氣裡想起那麼多年,吃藤蘿餅,其實都是一個固定的日子。
每年今天。
她的生辰。
真正的生辰。
隻有在那一日,娘才會不怕費事的摘選藤蘿,一大包裡能做餅的隻有部分嫩芽,一點點的清洗,揉面擀面,豬油還得去大廚房讨要,她們從來都是自覺而自尊的人,一年也就這麼一次,她同意娘去給廚房那些勢利婆子賠笑臉,因為她知道,如果不讓娘這麼做,娘會覺得虧負她,她不要娘帶着虧負的心情陪她走過這樣的日子。
那些年,并不清楚為何自己的生辰和娘對外宣稱的不一樣,并不清楚為什麼總要偷偷摸摸的過生日,她問過,娘不回答,隻是略帶哀傷的撫摸着她的頭,輕輕道:“知微,總有一日你會明白。”
如今她果然明白,卻已太遲。
從那年大雪之後,她想她不會再在任何生辰吃到藤蘿餅,也不打算做給自己吃,有些事,過去便過去,深埋便深埋,挖出來,不過徒勞剝裂舊傷而已。
不曾想,在今夜,一句無意的提起,她邂逅又一抹藤蘿香。
鳳知微手按着案闆,感覺着那份徹骨的涼,眼神裡碎光流轉,漾着微微的疑問。
今夜這一頓藤蘿餅,是巧合,還是……
半晌她閉目,歎息一聲。
轉了個方向,她霜雪般的眼神籠罩着皇廟,那裡,有兩個心懷叵測的女子,在青燈古佛下,正密謀着森冷的計劃。
那裡,有王朝的新生子正在孕育,等待着在一個最合适的時機被捧出,砸動這皇族樹欲靜而風不止的大位之争。
她沉思着,提了紙包,關了廚房門,慢慢走到後院,在那個直通楚王府的井旁坐下。
井水清亮,倒映今夜朦胧的月,四面樹影婆娑,如無數雙無力伸張抓握的手指。
她坐在井台邊,把一個仰頭看月的姿勢,看了很久,直到将月色看破,碎裂為霞,塗了天邊的晨曦。
天亮時,她緩緩起身,帶着一衣的露水,離開井台。
井台沉默着,仿佛要一直沉默下去,将這一夜的沉靜翻湧無聲記取。
晨曦碎金一般射過來,射在井台上。
那裡,一個不算太起眼的角落,有兩個細細的字,看起來像是用内力以指甲,在井沿青石上勒痕。
“皇廟。”
天亮的時候,前院裡車馬已備,一大一小已經精神奕奕的在門口等她。
鳳知微勉強收拾好自己,自認為應該已經将一夜沒睡的憔悴給遮掩,不想顧南衣一看見她便道:“沒睡。”
鳳知微假笑,顧左右而言他,“東西都帶齊了沒有?顧知曉每晚睡覺必備的大枕頭……”
一樣東西撞着了她的腿,回頭一看,顧家小小姐左胳膊彎揣個大枕頭,右胳膊彎揣着隻籠子,籠子拎不動,在地上拖,肩頭上還有她的兩隻猴,整個人像一團橫沖直撞的移動童車,撞得四面婢仆紛紛走避。
鳳知微蹲下身,籠子很精巧,裡面卻沒東西,這丫頭,大老遠的背隻籠子是要做什麼?
她誠懇的請教顧小姐,顧小姐給她個大白眼,慢條斯理的道:“聽說那邊很多好玩的。”
鳳知微恍然大悟,敢情顧家小小姐聽說了閩南西涼那一線奇珍異獸多,這是準備抓一對金絲筆猴第二來壯大寵物隊伍了。
“那也不用從這裡帶籠子去啊……”鳳知微諄諄教導,覺得出使西涼的朝廷隊伍裡如果出現這玩意,人家會誤會她遛鳥走狗的。
顧家小小姐二話不說,啪的将籠子底座一個凸起一扳。
“砰。”
一聲悶響,金絲竹篾編織的籠子頂突然散開,幾根原本彎曲的篾條霍然彈起,篾條尖端鋒銳如箭,直刺鳳知微雙眸!
鳳知微正是彎腰詢問的姿勢,離籠子極近,她怎麼也沒想到這個不到三歲的孩子的籠子,居然也是殺人利器,一驚之下篾條已到近前!
“嚓。”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一把拎開鳳知微,随即手指一彈,篾條在半空化為青綠色的粉末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