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精緻的金絲壓羅熟宣上,畫着一堆圓圈,圓圈裡還有小圓圈,一堆毫無技術含量的圓圈,圓圈畫得好看也罷了,偏偏還歪歪扭扭,更兼落筆拖沓,絕非行家手筆,也就比個幼學蒙童好一點罷了。
這就是……名震天下的國士的畫?
“呃,風緻特别!”攝政王畢竟是攝政王,絕非尋常可比,短暫震驚過後,立即把話接了上去,随即立即一個轉身,堅決不看那畫,也不給鳳知微任何謙虛的機會,微微一笑已經轉了話題,“魏侯,龍江驿諸事簡陋,不敢羁留魏侯大駕,會同館早已整葺一新以待魏侯,本王特地來此,親奉魏侯車駕入京。”
他一句不提先前發生的事,語氣親熱裡不失自尊,拿捏得恰到好處,鳳知微也好像先前那些铮铮怒責不是她說的,連連謙讓,表示怎敢勞動攝政王親迎,請王爺速速回駕,魏知由禮部陪侍入京便是,兩人談得和氣,攜了手出門去,相對大笑,笑得四面拎着心的人,都舒了一口長氣。
西涼那邊慶幸天盛使節也是個識時務的,沒有堅持不給自己下不了台。天盛那邊慶幸攝政王能屈能伸,纡尊降貴親自處理了這事,總算給了一個台階,兩邊的人,各自就着那個台階,相視一笑,暫消幹戈。
鳳知微和攝政王在台階上攜手相對大笑,俱都笑得親切爽朗。
隻是眼睛裡,都沒有笑意。
天盛曆長熙十五年七月初六,鳳知微所帶領的天盛使節隊伍,終于在攝政王親迎之下,迤逦而入錦城。
她的使節隊伍入城時,錦城萬人空巷,長街兩邊擠滿了人,争相一睹天盛使節無雙國士風采。
鳳知微在馬上含笑揮手,一派雍容風緻,引得西涼姑娘們歡喜尖叫,潑雨般砸來鮮花鮮果,都被顧少爺一個不漏的收了去,裝了滿滿一籮筐。
鳳知微一邊僵硬的笑,一邊嫌棄這長街太長,臉皮子都扯痛了,忽覺背後若有如芒刺在背的感覺,她微微偏首,眼角在身後四處搜尋,然而人實在太多,而身後一溜都是商鋪茶樓,根本無法查清那種被人緊盯的感覺。
她轉回臉,若無其事的繼續前行。
離她十丈的一處茶樓上,半掩的連幅長窗後,有人靜靜伫立,深青色祥雲紋錦袍低調而華麗,襯得溫潤容顔上一雙眸子波光明滅。
滿街擠擠簇簇的人頭,他的目光,卻始終随着人群中央一人背影同行。
此刻,冠蓋滿京華,斯人傾帝都,彩綢飄舞萬衆相迎的尊貴和熱鬧,都是為那人而設。
他的死敵。
他的仇人。
他的……妾。
白頭崖下獨闖大營力對千軍的兇悍戰士,浦園暗牢曆經酷刑受盡試探的芍藥俘虜,内院書房紅袖添香溫存婉娈的身邊妾,凝碧湖邊傾湖傾城攪動風雲的策劃者,除夕之夜去而複來舌燦蓮花的談判客,浦城城頭翻雲覆雨決然挽弓的跳城人。
一人千面,變幻萬千,原以為她是他的,真的會是他的,到得頭來,卻從來都隻是那個,驚才絕豔将他人玩弄于鼓掌之上的天盛第一臣。
那些相伴她的日子,一驚一喜一喜複一驚,一顆心早已在不知何時,被她翻覆手段不知不覺攥緊,起落由人。
到得最後,她含笑欺騙,決然撒手,浦城城頭那一跳,他落手而空,滿手抓握了空涼帶雪的風,像是抓了自己瞬間被褶皺丢棄的心。
彼時她一截衣角在他指間迎風瑟瑟,他松開五指,布角瞬間成灰。
她是那種能将假話說得比真話還真的騙子。
她将他,騙得好苦。
大越安王殿下晉思羽,沉沉的盯着那個背影,相别大半年,他也算是第一次見着她男裝周遊于人群的模樣,似乎陌生,其實熟悉,那種骨子裡不可抹去的尊貴從容,讓人一生不可或忘。
聽聞她混得越發不錯了,在天盛官場風生水起,所向披靡,連出使西涼這樣的重任都非她莫屬,真是令人驚喜。
晉思羽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依然是溫和的,溫和裡卻另有複雜的意味,似悲似冷。
“殿下在看什麼?”身邊忽有人插話,那人笑吟吟上前來,晉思羽的護衛似已經熟悉此人,無聲施禮退下去。
晉思羽收回目光,沒有回頭,喝了一口茶,笑道:“好熱鬧。”
那人擠到他身邊,探頭對下面看看,眼神裡一瞬間也有複雜意味閃過,随即笑道:“真是熱鬧的西涼――這位天盛來使,殿下認識?”
他偏頭,笑吟吟看着晉思羽,長身玉立,一身绯色錦袍,一雙桃花眼,看人的時候眼角微挑,睥睨而又自如,潇灑風流。
“本王哪有機會認識魏侯?不過聞名久矣。”晉思羽微笑,也漫不經心的問,“小王爺認識?”
“我僻處一隅,不奉召不得入帝京,哪有機會認識這種朝廷大人物?”那少年也在笑,不過那笑聲裡,怎麼聽來都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
“此人非常人也。”晉思羽下巴對鳳知微背影消失的方向擡了擡,“小王爺最好小心些。”
原以為這麼說,這驕傲自負的藩王之子必然要不屑駁斥,不想等了半晌居然沒有聲音,晉思羽愕然轉頭,便見那少年久久盯着那個方向,緩緩道:“我總有一天,要叫他,不得不小心我的。”
晉思羽目光一閃,卻沒有問,隻含笑拍了拍他的肩,道:“小王爺才能卓著,本王便遠在大越也有耳聞,這人不過一天盛普通臣子,運氣好點罷了,哪裡及得小王爺萬一?隻是此人現在在錦城,你我難免要和他照面,還是小心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