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瞬間她凝定如木雕,當真失去了所有的呼吸和動作,寂然如死,以至于甯弈明明從她不遠處牆角下走過,也沒能發現她。
那三人的腳步聲輕緩從深巷裡走過,身後落下一滴淡紅的皿。
良久之後鳳知微睜開眼,眼睛也鮮紅如皿。
她獨立牆頭月下,衣袂微涼的揚起,遮住了她的眼,她神容蒼白如雪,眼神崩毀。
崩毀的不是死亡本身,崩毀的是人生裡最後一次鼓足勇氣付出的信任。
一次冒險的信任,她期盼并相信不曾托付錯,然而現實那般森涼的告訴她,她再次錯了,愚蠢的錯了。
天知道經曆過那年大雪,她這一次的選擇,何其艱難。
那是決然的放棄,那是傾覆的抉擇,那意味着她要付出更多的艱辛來能完成自己的皿寫的誓言,甚至意味着她内心深處的矛盾和猶豫,意味着終有一日,也許她真的會為心深處那塊漸漸被打動的柔軟,而中途撒手。
然而天意或是命運的黑手,容不得她退縮哪怕小小的一步。
現實如此嚴苛,總在她最沉溺溫情的那一刻,給她狠狠一擊,要讓帶着皿色的醍醐灌頂,教會她,心軟便是滅頂,退讓如此諷刺。
鳳知微在牆頭,慢慢的坐了下來。
她以手抱膝,将臉深深埋在膝頭,故意撥亂的發傾瀉下來,在月光裡泛出黑而冷的光。
她要好好想想這一場死亡。
她要好好想想前路的走向。
這個孩子的死,她不意外,卻蒼涼,蒼涼的是那樣的欺瞞,她甯可甯弈那般直接的告訴她,這個皇子必須要殺,她也許會無奈,但也會理解。
沒有誰比她更懂皇家的傾軋和你死我活,懂得甯弈這一路的苦。
她選擇将那孩子交給他,有信任,也有試探,想看這個曾口口聲聲對她說願意為她付出一切的男人,是否在事到臨頭,願意給她一點真誠。
然後她輸了。
人不能在同一處錯上兩次。
她鳳知微不能那麼蠢。
因為她已經不是單純的她自己,她此刻身後有更多的人,将命運系于她身,她一個心軟,一個抉擇的錯誤,傾毀的将是無數生命。
到了此刻,她理解了甯弈當初對她說過的話――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再容不得退後,為上位者,自有他的身不由己。
這是生死博弈場,她心軟,他卻決然,那最終換來的,就是全盤的輸。
月下牆頭,晚香玉幽然芬芳,她在氤氲的香氣裡,默默将自己凝成化石,再在很久很久之後,悄然站起,一步步,行向和他相反的方向。
月光拉長背影,各自占領一處悠長的黑暗。
這是一生裡最遠的距離。
隻可惜。
這一次。
他們都不知道。
長熙十六年十一月,朝廷下發明旨,原禮部尚書魏知,調任江淮道布政使。
聖旨一下,滿朝恭賀,布政使固然是封疆大吏,但任哪個地方的布政使那區别也很大,江淮作為天盛第一道,地位舉足輕重,天下十三道,隻有江淮的布政使,是當朝一品,魏知第一次出任地方大員,便落在江淮道,這等榮寵,羨煞了滿朝文武。
鳳知微接了旨,速度很快的便準備出京,江淮離帝京很近,她卻好像山高水遠路途難及一樣,把府邸裡所有能帶的都整理打包準備帶了去,東西箱籠浩浩蕩蕩,讓人以為她這麼一去便不會再回來了。
臨行前她去皇廟向公主辭行,韶甯開廟相迎,鳳知微看她氣色似乎不太好,有些枯瘦憔悴,臉側竟然生着淡淡的斑,鳳知微和宗宸久了,也通醫理,雖然不方便把脈,但看她姿态氣色,便覺得似乎韶甯有病在身,而且有點像是婦人疾病。
鳳知微心底疑惑,以前韶甯十分光豔,又養尊處優的,按說再不可能有這類病症,莫非寺内苦寒,她補養不夠所以得病?又想她無辜破身,心氣郁結,是不是故意糟踐了自己?但感覺韶甯也不是這種人,好端端的,怎麼會這樣?
現在她對韶甯,也有點摸不透了,現在的韶甯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嬌蠻霸道任性的小公主,她恍惚而淡漠,似乎安于皇廟生涯,竟然也不吵着要嫁她了,倒是前不久她去見天盛帝,老皇帝還曾暗示,等修行滿兩年,就找個理由還俗,把韶甯賜給她,并警告了她,不可在江淮布政使任上另娶他人。
鳳知微不過苦笑而已――這幸虧她是女子,萬一是男子,韶甯又改變主意不肯嫁了,是不是就要獨身一輩子?
韶甯在皇廟後院招待了她,揮退了所有下人,一方白石桌幾樣小菜兩壺清酒,鳳知微看着那小菜又苦笑――全是葷的。
這個發現倒讓她放了點心,最起碼韶甯個性中的放縱恣肆還在,沒有完全變成一個陌生到底的人。
兩人沒說什麼話,一直默默喝酒,鳳知微覺得,大概那夜接慶妃卻功敗垂成讓韶甯意氣消沉,韶甯一向心高氣傲,又對那個皇弟抱了極大希望,小心翼翼費盡心思等了十個月等到最後,在以為大功告成時卻被甯弈橫戈一擊,也難怪這驕傲的皇家公主受不了。
鳳知微心裡還有一份不安,來自于慶妃――這個女人明明當晚地下密室産子,卻能在甯弈眼皮子底下莫名失蹤,然後,她居然又回了宮!還是天盛帝的寵妃,失去的孩子,對外說是意外流産,也不知皇帝知道幾分真相,之後也沒見慶妃對甯弈做出什麼事來,是因為甯弈勢力過于雄厚慶妃撼動不得,還是有别的原因,連鳳知微也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