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沉靜的聽着,心裡也有些佩服對方,事發後沒有任何拖延,幾乎立即開審,這麼緊迫的時間,刑部将證據證人準備得這麼齊全,這種超越往日的高效率,證明對方真的是籌備有了日子,是真的來勢洶洶,決心要整倒自己了。
彭沛冷冷看着一臉沉思的她,眼神中閃動着得色,悄悄轉眸看了本主一眼,卻見他依然有不安之色。
又一個證人上堂來,遠遠的,看見鳳知微素衣戴铐的背影便抖了抖,畏畏縮縮在她腳邊跪了。
鳳知微眼波一閃――很好,很好,終于有了個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證人。
“學生……青溟書院政史院倪文昱……當日晚……與一衆同窗在……在宴春宴請魏司業……其間……其間……”
和前面一衆口齒清楚語言幹脆的證人相比,堂下現在跪着的這位,頭垂得很低,目光閃爍身子顫抖,斷續猶豫不成句。
因為魏司業正跪在他身邊,偏頭望着他。
不怒、不悲、不憤、不驚、不曾怒不可遏爬起來痛斥,也不曾驚愕無倫撲上來撓他,魏司業安安靜靜跪在他身側,跪得很近很親熱,還偏着頭,目光淺淡平靜,唇角竟然還帶着一絲古怪的笑意。
古怪的,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笑意。
仿佛……帶點好笑、帶點憐憫、帶點輕蔑、帶點……看傀儡戲扮演歡快,卻從不入戲的了然。
那樣的笑意下,誰都會覺得自己是他掌下操控的傀儡。
倪文昱的身子顫抖起來。
魏司業這種笑容,他在青溟書院時就見過,每逢遇上不安分的人或者不安分的刁難,魏司業便會這麼一笑,然後,刁難灰飛煙滅,刁難的人多半還得下場凄慘。
魏司業是青溟書院學生心中的神,于他也是,然而今日,他當面背叛了他的神。
他頭埋得更低,一句話吭哧吭哧出不了口。
“倪文昱。”堂上卻有人說話了,刑部尚書彭沛,森然的道,“你盡管放心大膽如實講來,放心,這是朗朗乾坤昭昭刑部,一切有本尚書為你做主!”
語氣沉凝而壓迫,倪文昱又是一顫。
他的手指摳在了磚縫裡。
他和姚揚宇錢彥那些官家子弟不同,他是貧寒出身,不能像他們朝中無人不愁做官,他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能獲得别人一半的成果,他不甘像書院其他貧寒學生一樣,埋頭讀書,一步步苦熬,他羨慕貴介子弟的一帆風順,并努力向他們靠攏,可是和他們在一起,是需要錢的,就像宴春合資請客,别人都是官家子弟,份子錢擡手就得,他卻當掉了今冬過冬的棉衣……家中老母三月不知肉味,他卻得在宴席上看着整盤未動的菜被随意潑掉……
那晚之後,他正愁明日米錢,卻有人找到了他。
白銀千兩,并保他春闱得中,就算殿試過不了,也保他以地方官推優薦舉,最起碼一個吏部主事職,前程似錦,誘惑展開。
夜色蒙昧,蒙掉了一個野心勃勃的貧窮學子最後的良心。
堂上彭沛的話還似在耳邊回蕩,倪文昱狠了狠心,事已至此,銀子都已經拿到了手,再想反悔也來不及,大丈夫立身世間,不狠不成人!
眼一閉,一挺兇,别人教好的話滔滔而出。
“其間學生因為不勝酒力,沒有參與拼酒,在一側假寐,無意中看見顧大人在尤、張二位侍郎敬酒時,兩次靠近,借他人身體掩護,拓印了鑰匙泥模!”
“放你屁!”華瓊作為“逼供人證”,攔在栅欄外聽審,聽見這一句忍不住爆了粗口,“顧南衣真要動手,憑你能看得見?無恥下作,陷人清白,虧你還是讀書士子,你丢盡讀書人的臉,丢盡青溟的臉!”
倪文昱被罵得臉色慘白,閃爍的目光四處亂飛,彭沛看他東張西望的怕他飛出什麼不妥的眼神來,趕緊怒喝道:“華瓊!允你外堂聽審已經是破例,你再幹擾審案,立刻逐你出去!”
華瓊頭一甩,一口強勁有力的唾沫呸在倪文昱側臉,“我等着你被青溟的唾沫淹死!喪家犬!”
彭沛怕她還罵出什麼來,立即長聲傳喚,“傳顧南衣!”
“傳顧南衣……”
鳳知微立即在地上轉了轉身子,側頭向來處望去,一扭頭間眼神關切,堂上慢悠悠飲茶的甯弈突然開始咳嗽。
也不知怎的越咳越急,兇臆震動,嗓子一甜,甯弈趕緊用杯子一遮。
一團淤紅的皿色,在碧綠的清茶裡無聲洇開。
甯弈出神的看着漸漸發紅的茶,淡紅水面倒映晦暗眼神,恍惚間想起剛才鳳知微那個眼神,那種關心的急切,記憶中從未對他有過。
她将最真的情緒毫無遮掩的給顧南衣,卻将最深沉的心思雲遮霧罩的給他。
甯弈笑了笑,淡紅水面裡眼神也是靜的。
這世間情愛,誰先動心,誰便先傷心。
他倒是想做個獨夫,一生裡無有挂礙随心所欲操刀天下,偏偏遇上另一個更狠的獨夫。
說不得,自飲心皿罷了。
身側七皇子湊過身來,關心的看他,道:“六哥茶冷了嗎?我叫人去換。”說着便來接。
他一讓,将茶潑在了身後盆景裡,茶水迅速在樹根處消失。
随即一笑,道。
“這茶真苦。”
重鐐聲聲,遠遠拖在地面上的聲音沉重,像巨人一步步行來,曾經在刑部任過員外郎的章永,突然怔了怔,喃喃道:“怎麼用了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