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我錦衣玉食,享盡人間榮華,然而到今日我才明白,我真正想要的,還是三人圍桌,頭碰頭,喝那一碗白菜湯。
追不及,挽不回,這人世間,無限悲涼。
燈光漸漸的滅了。
夜半時分,飄起了雪。
雪勢很大,扯絮丢棉,很快便是厚厚一層。
鳳知微無聲無息,單衣薄衫,走在雪地裡,冰涼的雪沒過腳踝,徹骨的冷,卻又不覺得冷――從今天開始,再沒有什麼事,可以讓她冷。
從今天開始,她已經沉睡在了永凍的深雪裡,一無所有,孤身一人。
“知微,等我。”
“到時候我想親耳聽聽那蘆葦蕩在風中如海潮一般的聲音,或者也會有隻鳥落羽在我衣襟,嗯……你願不願意一起再聽一次?”
我們不會再在一起聽蘆葦蕩的聲音了。
當辛子硯掌握的金羽衛,沖破萃芳齋的院門時,那片蘆葦蕩,就注定永遠枯萎在那一片遙遠的南海。
愛恨是非,永在路中。
甯弈。
金羽衛是你的,是嗎?
對鳳家的調查,從我們初遇,就開始了,是嗎?
對鳳皓的關注,來源于你對他和我身世的懷疑,是嗎?
原來我從來都是你的目标――不是愛情,而是皇權生死。
原來我從來都站在你對岸――不是命運,而是皿脈對立。
呵……多麼傻,多麼傻。
原來我一生,注定沒有放縱之期,當我想将心事跑馬,命運便要狠狠勒住我的缰繩,再給我最重最徹骨的一鞭。
原來我所有的期望,都是浮在雲端的夢想,看似美麗,實則随時都會被雷電劈開被狂風吹散。
原來我以為的觸手可及,其實遠在楚河漢界的天涯。
雪下得無情無義,呼嘯悲号,不管這一刻,是否有人衣單身寒,長立雪夜之中。
鳳知微緩緩蹲下身,在一棵矮樹下,用手指,慢慢的寫了一個名字。
她在夜色雪光裡,出神的看着那個名字。然後将凍得通紅的手,無聲無息的按了上去。
那一片雪地,被她毫無溫度的手焐熱,千般心思,萬般落寞,漸漸都化水流去,潺潺,像人生裡,一些無可挽回的東西,比如生命,比如親情。
天亮的時候,她扶着兩具棺材,踏雪步出甯安宮,紛落的大雪裡背影筆直,再不回頭。
那顆矮樹下那被手心焐化的名字,被她靜靜抛在身後,大雪永不停息的下着,将那裡一層層覆蓋,永遠無法撥雪去尋。
長熙十三年的帝京,有被逐出門的無家孤女,有寄人籬下的妓院聽差,有平步青雲的無雙國士,有風生水起的少年欽差。
長熙十三年的帝京,有走馬京華的風流皇子,有寡情薄涼的開國帝王,有忍辱求存的一代女帥,有懵懂等死的無辜少年。
長熙十三年的帝京,有冬日冰湖的薄涼初遇,有長風孤橋的夜半對酌,有微雨古寺的依偎求生,有風雲南海的生死溫存。
長熙十三年的帝京,有一個人一生裡,最爛漫最鮮亮的回憶,卻在那一年的第一場雪夜,無聲翻過那一頁。
湮沒,繁華。
從青卓雪山傳來的風,帶着高山的雪沫氣息,走過千裡朗闊草原,撲到臉上,便隻剩了舒爽和清涼。
地平線永遠遠在視線之外,一抹殘陽,在碧藍天幕那頭,分外雄渾的燃燒着,将眼前壯闊的河水,照耀得閃爍如金。
“過了前面這條河,就是呼卓十二部的地盤。”華瓊從車内出來,給負手立于河邊的鳳知微披上披風,“内陸雖已開春,北方卻是越走越冷,這麼單衣薄衫的,凍着了怎辦?”
鳳知微攏緊披風,對她一笑,道:“别把我當病貓似的,你快生産了,才不能出來吹風。”
華瓊拍拍她的肩,兩人相視一笑。
随即各自調開眼光。
一個繼續出神的看河水,一個眯起眼睛遙望茫茫草原。
風拂起兩人頭發,俱都獵獵飛舞。
出帝京已經有些日子,大雪那日鳳知微葬了鳳夫人和鳳皓之後,便狠狠的病了一場,病好了她仔細思量,決定還是離開帝京。
所有的犧牲,都必須有其價值,娘寵愛弟弟十六年,做了那許多準備和假象,就是為了有朝一日一旦大成皇脈案掀起,好将弟弟推出去替她頂包,甚至不惜自己一死,換得天盛帝的原諒和憐惜,不僅給了她生存的機會,也給了她崛起的可能。
從今以後,她便不會再陷于身世被揭穿的危險之中,甚至可以憑借帝王的愧疚和那個郡主身份,逐步走向娘希望她走向的方向。
娘為她做到這個地步,連臨死,都在對天盛帝做戲,她鳳知微,怎麼可以辜負這樣的苦心恩情,怎麼可以浪費掉那兩條性命?
而甯弈既然已經對她出手,也就再無留情的可能,第一次被她逃脫了,難保不會出現第二次的下手,随着甯弈回京,征南大勝的戰績必将使他更加熏灼,到時她要如何和他鬥?
“有些東西我勢在必得,而如今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再容不得我退後,有時候為上位者也身不由己,就算他想退後,他的部屬他的跟随者也不會允許,你……可明白?”
話聲言猶在耳,那次五皇子奪嫡之後兩人在禦書房之外回廊裡的對話,至此日方才明白其中深意。
可惜,明白得也太遲。
帝京居,大不易,那麼便先退一步,海闊天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