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凝視着,嘴角彎起一抹笑容,開闊明朗,而又隐藏幾分凄涼。
他說:
“好。”
赫連铮走時的背影,踏碎了初冬的一地落葉,沒多久,落葉上便積了一層薄雪――這一年的西涼,神奇的落了一場雪。
地處南疆的西涼是很難下雪的,朝野上下一片喜慶,說聖主降臨天降祥瑞雲雲,連草席子都蓋不住的一點薄雪,居然也煞有介事的舉辦了隆重的賞雪宴踏雪會等等,那雪一賞就化一踏就沒,難得那些文人騷客還能對着那攤泥漿水大發詩興,席間做賞雪詩一百八十首,統統給顧少爺拿去點了火爐。
顧少爺并沒有住在宮裡,他在皇宮附近買了宅子每天進宮,密妃最初似乎表示過一定的不滿,但在鳳知微某夜命人将她宮室裡所有凳子都插滿刀之後,她就沒有再表示過對此事的不贊成态度。
鳳知微很了解密妃這種人,她活下來不容易,所以以後會活得更精心,誰的命也不會有她自己的重要,鳳知微便用那種江湖潑皮一般的手段告訴她――你盡管使手段作梗,但是我這邊有一點閃失,我都和你不死不休。
相信密妃想清楚之後,不會再為難顧少爺,畢竟她們要維護的對象,是同一個人。
那年大年夜,宗宸風塵仆仆趕到,看見鳳知微想埋怨,但是看看巍巍皇城,又歎了口氣,什麼也沒說,當晚年夜飯,原本鳳知微想成全那對母女,讓她們第一次一起過個年的,誰知到了晚上顧知曉派人接她和顧少爺宗宸進宮,宮門開啟,顧知曉披着個長及腳背的小披風,裹成一團在寒風中等她們。
巨大的宮門拉開一片蒼白的空曠,那孩子的影子立在當中,縮成小小的一團,鳳知微遙遙看着,忽覺心中一酸。
顧少爺已經快步過去,将她攬在了懷裡。
他抱住女兒,在宮門前回身,遙遙看着鳳知微,鳳知微扶住宮門,抿抿唇,對他露出一個了解的笑容。
顧少爺垂下眼,一言不發的抱着顧知曉慢慢往宮内走。
三人的身影在白石地面上拉開長長的倒影,四面的宮牆,無聲的巍巍罩下來。
那一夜四人圍坐過年,密妃竟然知趣的沒有打擾,因為顧知曉還沒正式登基,也沒有什麼慶典,投票已經到了最後一輪環節,呂瑞已經在籌措正月登基。
顧知曉早已困了,卻堅持要守歲,四人圍着爐火默默的吃年夜飯,子時正的時候,困意朦胧的顧知曉一把抱住了顧少爺,低低道:“你答應陪着我。”
顧南衣輕輕拍着她,卻在看鳳知微,鳳知微掉開眼光,抿着唇,半晌才勉強笑道:“爹爹會陪着你。”
顧南衣突然伸手,抓住了默立一邊的宗宸,道:“保護好她。”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拿命。”
再想了想,覺得這話似乎有點過分,又補充了一句:“我會補給你。”
他這話的意思是說,既然要求宗宸拿命來護鳳知微,假如有一日真的害宗宸丢了性命,他也會以命補償。
鳳知微咳嗽一聲,勉強笑道:“大過年的,這是在說什麼呢,咱們都要好好的。”
她逃也似的站起來,拉着宗宸進了房,道:“就等你來給我拔毒呢。”
晉思羽下的蠱毒,每年除夕必須要有解藥,但是經過赫連铮找到蠱源,宗宸研究了大半年,又根據鳳知微體内那股遇強越強的奇特内力,找到了不需要晉思羽解藥的好辦法,就是在每年蠱毒将發之時,利用毒發那一刻,金針渡穴,可以一層層拔去那毒,并助鳳知微真力更上層樓,之前宗宸一直用藥物替鳳知微打底,為的就是這一天可以替鳳知微拔毒,一次是拔不盡的,按計劃,大約三年可除清。
這也是鳳知微沒有要晉思羽解藥的原因,她的身體已經為這種拔毒方式做好準備,要了晉思羽的解藥,反而打亂了宗宸的安排,她甯可在宗宸手底冒險,也不要終生做他人傀儡。
這一夜顧少爺守在房門前寸步不離,他知道這種拔毒一定痛苦而危險,随時等着為鳳知微護法,然而那間房内卻靜悄悄毫無聲息,天快亮的時候,他踩聽見一句低低的對話,是宗宸發問:“為什麼要選這個方式,拿晉思羽的解藥,你會好受很多。”
室内一片寂靜,顧南衣将臉貼在門闆上,安安靜靜的等,很久之後,才聽見鳳知微疲倦的聲音。
“因為這樣我可以更強,他便不必再為我挂心。”
一句對話後,室内恢複靜默,隐約聽見鳳知微低低咳嗽,顧南衣的臉,一直輕輕貼着門闆,一動不動,仿佛睡着了一樣,隻有掠過他面紗的風,才能看見,他長長的眼睫底,籠着一層淡淡的霧氣。
延祚四年正月初十,西涼朝廷在大司馬主持下,修改皇室承繼律法,确定女性可以繼承皇位,正月十五,西涼女皇殷知曉繼位,改元光朔,是年,為光朔元年。
正月二十五,天盛使臣魏知回國,女皇攜滿朝文武親自相送,十裡長亭人潮簇簇,潇灑倜傥的天盛魏侯揖讓自如含笑若春風,然而她的眼神,一直都在人群裡搜索,直至放空。
和她朝夕相處近四年,一朝離别的那個人,沒有來。
将一絲落寞掩在眼底,鳳知微撥馬而行,龍江驿的春風如此柔軟,心卻在瞬間荒涼。
身後熙熙攘攘相送的人群漸漸遠去,前路悠長而無垠的鋪開眼前,鳳知微抖起缰繩欲待放馬,将西涼錦城快速抛至身後,卻突然若有靈犀,側回首看向遠處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