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地牢裡,金旺終于支撐不住,昏睡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金旺在饑餓中醒來,他渾身無力,茫然地看向四周。
忽然,他驚愕地瞪大了眼睛,睡意全無。
四周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他甚至不知身在何處,這裡是牢房嗎?隔壁牢房傳來的哭泣聲、哀嚎聲呢?全都沒有了,甚至就連那此起彼伏的老鼠和蚊蟲的聲音也沒有了。
周圍靜得可怕,死一般的靜。
難道他已經死了?這就是死後的世界嗎?
金旺的嘴角浮起一抹笑容,他終于死了嗎?
他本是個農家子,有一年家鄉遭災,村裡餓死很多人,堂叔把他騙出來,說是要帶他去賺錢,可是卻把他賣給了戲班子。
他在戲班子裡待了一年,後來戲班子招惹了地頭蛇,他失手打死了人,那年他隻有十二歲。
他被關進牢裡的第三天,有人把他贖了出來,一起贖出來的,還有因為殺死後娘被抓進來的金婆子。
他和金婆子不是夫妻,他們是同袍,他們全都是死士。
他早就該死了,村裡人餓死的時候,他就應該死了。
可是他沒有死,後來地頭蛇欺負他們的時候,他也應該死了,可是他還是活下來了。
現在他終于死了,死了就死了吧,他被抓住以後,他甚至沒有想過要逃跑,因為他知道,即使逃走等待他的依然是死。
即使他能逃離這些人,他也逃不出主人的手掌。
身為死士,他們隻能成功,如果不能成功,等待他們的就是死亡。
十二歲那年,他和金婆子走進死士營,從那天開始,他就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了主人。
那時的他不怕死,他随時會為主人去死。
可是他平平安安度過了十八年,這十八年裡,他從一個青澀少年變成如今八面玲珑的金旺,他喜歡穿柔軟的千層底鞋子,他喜歡在溫熱的燒酒裡加個各種果脯,他還喜歡吃孫記的肉夾馍,每天都會打發人去買幾個回來。
雖然他和金婆子扮做了假夫妻,可是他喜歡的卻是戲班子裡的紅袖,他喜歡紅袖溫暖的笑容和純淨的眼睛。
可也隻是喜歡而已,他不敢讓人知道,更不敢讓紅袖知道。
他隻是死士而已,他沒有親人,也不能有愛人。
那天去蔣家唱堂會,他借故沒讓紅袖一起去。
紅袖不是死士,她是真真正正的戲子,她什麼都不知道,他不想讓紅袖淌進這灘渾水。
也不知紅袖怎樣了,那姑娘愛戲如命,如果知道小坤班出了事,她會難過吧......
金旺胡思亂想着,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想法。
他想起了紅袖,想起了老孫家的肉夾馍,他甚至想起了他新買的一對芙蓉鳥。
他死了,紅袖很快就會忘記他這個人吧,老孫家生意那麼好,不缺他這個客人,彩雲飛的老闆誇過幾次了,想來會把那對芙蓉鳥拒為己有吧。
這些他至死都還牽挂着的,都會漸漸忘記他,他如同太陽下的一滴水,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未有過的恐懼在心裡一點點擴大,直到這一刻,金旺忽然發現,原來他并不想死。
金旺下意識地扭動身體,那種沒着沒落的熟悉感覺再次襲來,還好,他還是被吊在牢房裡,他沒有死,他還活着。
忽然,有女子的聲音遠遠飄來,咿咿呀呀,那是有人在唱戲。
聲音似乎離得很遠,卻又近在咫尺。
金旺不由自主側耳傾聽,這一次他聽出來了,這是紅袖的聲音。
是紅袖!
他們抓了紅袖!
一種莫名的憤怒從心底升起,金旺扭動着身體,綁縛的鐵鍊铛铛做響,他要告訴他們,紅袖什麼也不知道,她不是死士,她和小坤班裡的戲子們一樣,都是他們抓來做掩護的。
死士們學的是殺人,臨陣磨槍學了幾句唱詞,可也不能成角兒,所以若想堂而皇之走進高官顯貴們的後宅,就要有真真正正的戲子。
紅袖什麼都沒有做過,她隻是倒黴而已。
紅袖的聲音如凄如訴,他聽出來了,那是長相思。
長相思裡的女子最後憂怨而死,紅袖也要死了嗎?
鐵鍊聲越來越大,金旺拼死掙紮,他要掙開這些鎖鍊,他要拿去嘴裡的東西,他要喊出來,他要告訴他們,放了紅袖!
忽然,女子的歌聲戛然而止,四周又恢複了寂靜。
如同墳墓,又如同地獄。
紅袖呢?紅袖為何不唱了?
金旺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大腦由清醒到渾沌,又由渾沌再變為清醒,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滴落,滴到眼睛裡,他的眼睛睜不開了,說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眼前的黑暗逐漸被水霧替代。
咣啷一聲,黑暗中有人打開了牢房的門,一團光茫升起,映照出一張英俊的少年面孔。
“金旺!”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是黑白無常來帶他去地府了嗎?
那麼紅袖怎麼辦?
他死了誰能證明紅袖的清白?金婆子是不會的,那個狠戾的女人,巴不得多帶幾個人一起死。
眼中的水霧逐漸散去,金旺看清了面前的那張臉。
雖然他們還沒能混進秦王府,但是對于秦王手下的幾位愛将,卻已熟記于心。
這是蕭韌,蕭七少!
蕭韌,十四歲,秦王養子,一說是路遇乞兒,一說是定國公蕭成敦侄兒。優點:冷靜果敢;缺點:驕傲自大。
......
蕭韌手中長劍揮出,挑出金旺嘴裡的破布,金旺被這冷不丁的動作吓了一跳,但是就在嘴巴裡的破布被挑出來的那一刹那,金旺沖口而出:“放了紅袖,我招!”
兩天後,大餅繪聲繪色地描述着七少是如何施計讓金旺招供的事情,他一會兒學金旺說話,一會兒又學女子唱戲,沈彤和芳菲雖然沒有親眼目睹,可也能想像出來當時是怎樣的一番場景。
“金旺被熬了那麼多天,就是海冬青也老老實實認栽了,可他的嘴卻像是被鐵鑄上的,什麼也不肯說。誰能想到七少隻是讓個女子唱了幾句戲文,他就全都招了呢?七少真是太厲害了”,雖然已經說到第三遍,可是大餅還是要再多問一句,“沈姑娘,您說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