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心亂,王姬歸來 第二卷第一百零三張促膝長談
她作勢要請罪,稽昌忙擡手道:“不必了,小小事情鬧不上什麼請罪不請罪的,是你家公子言重了。”
“那臣就代蒲心謝過王上了!”江應謀微微躬身,又拱手行了個禮,“王上,若是沒其他事情了,臣這就領着蒲心去拜見王太後了。王太後聽聞臣帶了個專治婦科雜症的醫師進宮來,也想見識見識,那臣和蒲心就先行告退了!”
稽昌的臉色霎時青了。
離開月色小築時,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江應謀扭頭笑問道:“這個王上不好應付吧?”
她故作欣賞風景,将頭扭向了一旁,沒有回答。
哼,誰理你?你怎麼不等到明年的今天再來呢?
“怎麼?生氣了?給你家公子臉色看不是什麼好習慣啊!”江應謀笑道。
“是公子說話不算話,”她有些不痛快道,“公子說進了宮隻管跟着您便是,不必去理會那不想理會的人,誰知道公子把我扔在明惠殿後便走了,害得我聽了那王上一大簍子廢話。”
“他都跟你說了什麼?要賞賜你大馬一匹?話說回來,你直接說收了不就行了?你越是不收,他廢話就越多,你想想,一個國君送件東西出去還送不掉,他得多掉面子?他可不得變着法兒地讓你收下嗎?”
她翻了個白眼:“這麼說來我在他面前耽誤了這麼久,還是我自己的不是了?公子不愧是公子,怎麼都說不過您。”
“那送你一件東西消消氣兒,如何?”江應謀像變戲法似的手裡忽然多了一樣銀晃晃的東西。她定睛一瞧,原來是一隻镂空銀香薰球,純銀制的,裡面裝了香料,可随身佩戴。她雙手接了過來,放在鼻邊嗅了嗅:“您方才去供醫局就是弄這個去了?”
“方才去供醫局原本不會耽擱這麼久的,正要走的時候遇上了我師傅……”
“您還有師傅?”
“供醫局的大名醫雷若坎,他從前幫我診過病,還教過我一些些醫術,所以算是我半個師傅了。我正想走,他就把我叫住了,順手給了我這個香薰球,還跟我說起了七連莊的事情。”
“七連莊?那是個什麼地方?”她嗅着香薰球往前走着。
“離城六裡處的一個莊子,我師傅最近發現那個莊子上的人接連犯病,有些疑心是疫情,就打算先禀報王上禁嚴,以免病情傳開。這個香薰球裡的香料便是他配的,有預防之用,送給我防身的。”
“那我還是給您吧!”她一聽那話,忙把香薰球遞了回去。
“幹什麼?”江應謀停下腳步,含笑看着她問道,“你今兒是特意進宮來給人找堵的?王上送你大馬你不要,本公子送你個小香球你也不要,我好歹是你公子,這點面兒你總得給吧?收着,這小香球可是我師母親手做的,我師母家世代都是為宮裡造銀局辦差的,能得她親手制的一個小香球不容易,外面花錢還買不到呢!”
“哦……”她緩緩收回手,心裡的湖水微微起了些漣漪,好像有一股不溫不火的暗流輕輕地在她心湖裡攪動了一下――似乎,已經很久沒收到過禮物了,而且還是江應謀送的。猶記得上回江應謀送她禮物時,正是他們倆冷戰得最厲害的時候,江應謀送了她一把銀梳,她直接給一掰為二了。
有人過來跟江應謀打招呼,她隻好先退至一旁靜靜等候。手裡緊攥着那隻銀香薰球時,她腦海裡不由地再次浮現出了那把斷梳的樣子,也讓她想起了與江應謀關系惡劣的起由。
那時,她在江應謀的一隻匣子裡發現了許多從稽國寄來的信,字迹出自同一個人,魏竹馨。她當時沒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偷偷拆讀了其中一封,這一讀把她什麼嫉妒憤怒都讀了出來。
信中,魏竹馨纏綿多情地訴說着離别相思之苦,還提及了曾與江應謀有過的婚約,言語之間充斥着對她拆散鴛鴦的憤慨和無奈。她當時真的驚住了,又順手拆讀了另一封信,依舊是情意綿綿難分難舍,還提到日後與江應謀将重會博陽的誓願。
直到那一刻她才知道,江應謀在博陽還有個青梅竹馬叫魏竹馨,兩人還曾對月起誓互不背叛,再會博陽。看到再會博陽那四個字,她心如針紮。如何再回博陽?除非自己死了,除非整個炎王宮沒了!
所以,打那時候起,她不再相信江應謀了,她覺得這個男人是帶着目的進宮的,她對江應謀的猜忌和疑心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境地……
那段日子她很難受,甚至有些歇斯底裡。過端午時,江應謀送了她一把銀梳,水鳥星星紋的,其實挺好看的,可一想到魏竹馨那些纏綿暧昧的字句,她便再難有任何好感,想也沒想,啪地一聲掰斷了……
“啪!”一聲碎響忽然撞進了她的耳朵裡,她驚了一下,四處張望,有種忽然不知道身在何處的感覺,那種心緊兇悶的感覺再次襲來,慌得她不知所措,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公子……”
“在這兒呢!”江應謀一雙大手有力地抓住了她兩隻胳膊,輕輕地晃了晃她,“怎麼了?又不舒服了?沒事兒,公子在這兒,你先喘口氣!”
她隻感覺心在砰砰砰地狂跳,腦子裡的轟鳴聲漸漸退去,背脊上一股冷汗滲出,慌張的感覺也消失了。
“要不要送到供醫局去?”剛才與江應謀聊天的那個人好心問道。
“不必……我已經好多了……”她臉色微微還有些白。
“我看還是送去供醫局過過脈吧!瞧她臉色怎麼忽地就白了,難道方才被王上叫去吓着了?”
“東方兄你先去忙吧,有事兒我再找你。”江應謀轉頭對那人道。
“好,有事兒隻管找我,我先去了。”那人拱拱手後離開了。
江應謀将她扶到旁邊綠蔭下坐着,又轉身将掉在地上的銀香薰球撿了起來,她這才明白剛才那一聲脆響是哪兒來的,可能自己想得太入神了,香薰球掉了都不知道。
“好些了嗎?”江應謀把那香薰球遞到她鼻邊問道。
“好些了……”她深吸了一口香氣,頓覺兇膛清朗許多。
“你這樣子已經不适合去見王太後了,我把送你到剛才那個人那兒,你稍等我片刻,我去見了王太後就來帶你出宮,好嗎?”江應謀輕聲問道。
其實,她此刻并不想這男人離開,但她還是點了點頭,随江應謀去了剛才那人所在的祭天司。
坐在祭天司閣樓上的屏風後時,她略顯憂郁地望着不遠處稽氏的亭台樓閣雕梁畫棟,口中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自己好像真的是病了,好像一想到從前最悲傷的事情時,腦子就不受控制了,或許是壓抑太久的緣故,或許是夙願久久不得實現的緣故。
母後,怎麼辦?您說世上最難治的是心病,我該怎麼去應付我的心病呢?
江應謀回來得很快,随後他們便離開了王宮。回到杜鵑閣後,她一直在房裡歇息,連午飯都是小葉子送來的。直至傍晚,阡陌來叫她時,她才裹了一件薄鬥篷去了江應謀的書房。
進去後,江應謀并不在外間,阡陌往藏書間裡指了指,示意她往那裡面走,她這才邁開步子緩緩地走了進去。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江應謀看作比命還重要的藏書間,也是第一次見到陳馮口中所說的那張鋪在中央的大圓毯。江應謀正盤腿坐在圓毯上,面前一張長桌,桌上擺滿了佳肴珍馐以及一把銀壺。
什麼意思?又想讓自己哭?
“坐。”江應謀擡頭沖她笑了笑。
“公子這是要單獨請我吃喝嗎?那可怎麼好?”她坐下納悶道。
“不好嗎?”江應謀拿起銀壺為她斟了一盞酒,含笑道,“你今日險些在王宮裡暈了過去,我回來想想還覺得心有餘悸,所以就讓阡陌備了這些好吃的給你補補。不要客氣,最好把這一桌都吃下去。”
“公子,我不是牛……”她說得很無辜。
“那就挑喜歡的,酸溜肘子喜歡嗎?這可是阡陌的拿手好菜,嘗嘗?”
“其實我沒什麼胃口……”
“那就來一碗枸杞蒸蛋,不油也不膩,滑嫩可口,也是阡陌的拿手菜。”
低頭看了看蒸碗,黃嫩嫩的蛋,紅猩猩的枸杞,五六點蔥花,确實養眼又美味,她拿起調羹嘗了一口,點頭道:“阡陌的手藝确實是好,這江府上怕都找不出第二個了。公子,您是不是有什麼想跟我說的?您不如直說吧!”
江應謀夾了一小撮清炒葫蘆片兒在她碗裡,說道:“吃飯的時候不宜說話,好好吃,吃完了咱們再說。”
“哦……”她默默地吃起了蛋羹,跟着又吃了很多江應謀夾過來的東西,肘子,煙熏雞肉,糟釀掌中寶,油炸南瓜花,一樣兒接一樣兒的,直到微微打嗝了才放下了筷子。
“飽了?”江應謀抿着酒問道。
“嗯……公子有話可以說了吧?”
“不急,來,喝口咱們自己種的覆盆子釀的酒,緩緩油膩。”
她垂眉瞄了一眼跟前這滿滿一盞酒,沒動。江應謀不由地笑了:“怎麼?怕我灌醉你,又哄你說出一大堆子傷心話?實話告訴你吧,今晚我叫你來,就是想聽聽你的傷心話。”
“公子想聽我什麼傷心話?”
“你最不願意說出來的。”
“既然是我最不願意說出來的,公子為何還要讓我說?公子不覺得有些強人所難了嗎?”
“蒲心,”江應謀緩緩放下酒盞,眉間凝着一絲沉重道,“今日在宮裡的時候,你真是吓着我了。若我沒記錯,這是你第二回出現那樣的症狀了,是吧?我雖不是個醫師,但也能看出來,你心裡有塊兒心病,正是因為那塊兒病,讓你反複地出現惶恐不安渾身冒冷汗的症狀,這是不好的,有心病就得治,不能拖下去。”
她雙手捧起酒盞,淺淺地抿了一口:“公子沒聽說過心病還需心藥醫這句話嗎?連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藥在哪兒,又如何醫治呢?”
江應謀颔首道:“對,心病是需心藥醫,但找不到心藥時,将心裡那些傷痛全都傾訴出來,至少可以緩解疼痛,讓你恢複冷靜。當然,我不是想窺探你心中的秘密,就用不指名道姓的法子,你不必說出具體的時間地點,連人名也可以隐去,隻用說說那些事情,困擾在你心裡的那些事情,你說呢?”
她垂眸凝着盞面輕輕晃動的酒水,右手大拇指反複地在盞沿上來回了幾下:“如果公子真的那麼想知道,那我說說也無妨。公子應該還不知道我曾經定過親吧?”
“在安家村的時候?”
“對,”她又抿了口酒,點頭道,“那男人也是安家村的人,比我年紀略大些,在我本家堂叔的撮合下,我跟他定了親。我一開始并不喜歡他,嫌他笨,又沒什麼氣力,不知道能不能養活我們往後的那個小家。”
“不過後來你又改變了想法?”
“算是吧!後來慢慢相處,我發現他也不是一無是處,他也有他本事的地方,也就定下心來真的打算跟他過一輩子了。”
“既然你跟他定了親,為何在我遇見你的時候你尚未成親?後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呼出,仿佛在釋放壓抑于心底的燥悶之氣,然後又繼續說道:“因為人心……因為人心是最難看透的東西。沒有東西可以去丈量它的長度,也沒有方法去稱重它的重量,它隐在你心口最深的地方,你不說,誰也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些什麼。”
“他騙了你?”江應謀問得很輕,仿佛怕說重了會傷着她。
“與其說騙,不如直接說背叛好了,因為從他騙我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在背叛我了。後來,他悄無聲息地走了,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就像他從來從來都沒在我身邊待過似的……”喉嚨處微微起澀,她的話也凝滞了,一抹淡淡的憂傷飛落在她眉間,令她更像一隻失了魂的可憐小兔。
“你後來沒去找過他嗎?”江應謀又問了。
“後來我見着他了,他已經跟别人成親了,但他過得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開心,他似乎也不太喜歡他如今的妻子,所以我真的有點迷惘了……”她緩緩擡起雙眸,迎着江應謀溫柔傾聽的目光,心裡微微地絞痛了一下,“我真的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麼,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從前他讓我以為他是深愛那個女人的,他也是為了那個女人才背叛我的,但我後來看到的卻是他對那個女人無盡的冷落,他并不愛那個女人,或許從前愛過,但至少現下已經不愛了……公子,您如此聰明,您能告訴我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嗎?”
江應謀伸手拿走了她手裡那盞酒,因為她剛才說到後面幾句時,雙手有些顫抖,酒灑出了些許:“你為何不直接問他?”
“他不會給我真話的……”
“但他至少可以給你一個謊話,”江應謀拿起桌旁的蠶絲手絹,輕輕地替她擦拭着手背上的酒漬道,“明知道他是一個滿口謊話沒有一句實話的人,卻還想從他身上要來真話,這是你自己騙自己,而不是他在騙你了。若換做是我,我會直接去找他,他給什麼答案我就信什麼答案,信完之後,從此一刀兩斷,再無瓜葛。”
“那您覺得要是我去找他,他會給我一個什麼答案?”她眼眶已經不由自主地紅潤了起來,凝着這個為她細心擦拭手背的男人,隻感覺有瓶陳醋打翻在了心口,熬着傷口,又酸澀又沉痛。
“不如你帶我去見他,我替你問?”
她苦澀一笑,垂下頭,輕輕收回了手。
想什麼呢,炎無畏?你對面是一隻狡猾無比的老狐狸,你還想趁機從他那兒套出點什麼東西來,是不是太癡心妄想了?再說了,難道你還期盼着他能為他過去所做的點點滴滴來個徹底的辯駁,然後你就相信他無辜了?你是不是有點想多了?
“公子我回去了……”她怕自己又哭了,起身想走,江應謀卻叫住了她。
“不想聽聽我的事?”
她微微一怔,跪起來的腿又曲下去,眼含疑惑地看着他:“公子想跟我說您的事情?”
“回去之後你除了胡思亂想和傷心之外,你還能做什麼?倒不如留下來,也聽我發一會兒牢騷,”江應謀說着一口飲下了酒盞中剩餘的酒,久久地回味了一陣,然後神情寞落道,“我的事情你多多少少也聽别人說過一些吧?”
“哪些?您和少夫人之間嗎?”
“我與竹馨之間十分地清楚明了,不過就是從小認識的青梅竹馬罷了,并沒有外面傳言的那麼暧昧情深,什麼天賜良配,七歲定終生之類的。我與她,僅僅是朋友而已。”
朋友?那你匣子裡藏着的那些粉色信箋呢?也僅僅是朋友之間的禮貌問好?
江應謀又斟了一盞,喝了半口:“我與竹馨之前是有過婚約,但那也隻是我奶奶她的一廂情願。竹馨小時候常來我家,我奶奶非常喜歡她,一直想收了她做孫媳婦,所以在我十三四歲那場大病之後,我奶奶便跟魏大夫人商議,替我們倆定下了這門親事,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江應謀又咂了一口,笑得甚至無奈,“我家裡人就是這樣,凡事都是先替我安排了,然後再告訴我。其實這也不怪他們,因為我從小就體弱多病,很多事情我自己沒力氣去思量,他們便代辦了。”
“您竟真的一點都不喜歡少夫人嗎?”這是她一直最想問的。
“若喜歡,我與她的日子又怎會過得如此凄涼慘淡?我心裡若對她有半分憐愛之心,我又怎會對她視而不見?我何苦這樣為難自己?”
“可是……”
“可是什麼?”
那些信,她想知道那些信是怎麼回事。倘若此時此刻江應謀沒說假話,這男人的确對魏竹馨無意的話,那為何兩人可以保持長達兩年之久的暧昧通信?說不過去啊……除非,這男人又在撒謊。
“可是什麼,蒲心?可是外面那些人都在說我與她情深似海,甚至當初背棄炎氏也是因為她對不對?呵呵……”江應謀從喉嚨底發出了一陣微寒的冷笑,“你覺得可能嗎?我若對她情深似海,當初為何又會留在炎王宮?我完全可以為自己想出一個金蟬脫殼的法子,帶着她遠離博陽,遠離所有熟悉的人,與她雙宿雙栖,别忘了,我可不是一個可以任人随意擺布的人。”
“那我能問問您,當初為何會留在炎王宮嗎?”
“我二十來歲的時候,病又複發了,與竹馨的婚事也再一次被耽擱了。在博陽遍尋名醫無果後,我爺爺托夏鐘磬父親向當時的炎國國君懇請,請他準許我前往炎王宮求醫,因為炎國醫術最好的人在炎王宮裡,也就是當時炎國的王後。可誰也沒想到,我這一去竟是六七年,連親都成了……”江應謀搖着頭感觸萬分道。
“後來呢?您病好之後就留在炎王宮裡了?不過我聽說,您似乎對那位無畏公主也并無好感,與那位公主勢如水火,日子過得也不算很舒坦。”她一點一點地深刨下去。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