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子的百日宴,百官齊聚,場面熱鬧。
崽崽穿着紅夾襖,仰躺在屏寶座上,邊吃手手,邊盯着人看,時不時蹬幾下腿。高興時笑笑,不高興時咧嘴就哭。
在他這兒,官員們體會到了被一視同仁,甭管官職多大,都哄不好孩子。
隻有一人例外。
來自太醫院的君轍。
君轍拿着撥浪鼓,逗了崽崽幾下,勾唇道:“玩了這麼久,不困?”
因崽崽鬧了幾日肚子,太醫們挨個過來執勤,今兒輪到君轍。
不知為何,崽崽一見到君轍,就睜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傻樂。蕭硯夕和掌珠都覺得詫異,尤其是蕭硯夕,不僅詫異,還氣悶,自己的崽,不跟自己親,跟一個外人親。
難道是因為,當初拍哭崽崽的人是君轍,所以崽崽跟他親近?
蕭硯夕百思不得其解,漠着臉走過去,對着屏寶座上的崽崽拍拍手,“父皇抱。”
崽崽聽不懂,隻顧着吃手手,直勾勾盯着伸手的男人。
蕭硯夕掐住崽崽腋下,把小家夥抱在臂彎。三個月大的孩子不喜歡被橫着抱,崽崽扁扁嘴,哇一聲哭了。
掌珠忙走過去,二話不說抱過崽崽,颠着他的小屁墩,“不怕不怕,母妃在呢。”
一聞到母親身上的奶香,崽崽立馬不哭了,歪頭趴在母親身上,好像在表達,應付父皇,是件好疲憊的事情。
蕭硯夕臭着臉,盯着一臉委屈的小家夥,剛剛一滴眼淚沒掉,幹哭一通。
崽崽如今喜歡抓東西,逮到什麼都抓。此時抓着母親的耳珰,小胖手用了力氣。
掌珠皺下黛眉,“嘶”了一聲。
沒等崽崽松手,蕭硯夕走過去,直接掐開兒子的手,“你弄疼母妃了,松開。”
年輕的帝王還學不會溫柔為何物,語氣頗為嚴肅。崽崽雖小,但隐約感覺,父皇是全屋子最兇的人。所有人都怕他,自己也怕,于是小嘴一咧,哭的傷心極了。
掌珠摘下價值不菲的耳珰,随手扔在一旁,拍着兒子進了内寝。
蕭硯夕不顧臣子異樣的目光,跟着女人和兒子進去了。
掌珠扭頭,拉住隔扇,“寶寶餓了,我要哺乳。陛下還是留在外殿招待百官吧。”
崽崽出生後這三個多月,蕭硯夕發現一件事,掌珠跟自己生分了,是由内而外的生分。不再強顔歡笑,也不再撒嬌服軟。似乎聖寵對她而言,可有可無。
每次想要留宿,她都以崽崽夜裡随時會醒來為由,将他拒之門外。
他已經餓了百日有餘。
一扇之隔,各懷心思的年輕父母相顧無言。過了一會兒,見他不講話,掌珠柔聲開口:“打早上起,寶寶就沒睡過。瞧他困的,怪鬧人的。别讓百官瞧了笑話,陛下等寶寶睡了再進來,好嗎?”
自從當了母親,這個小女人越發妩媚嬌豔,一颦一蹙自帶風情,勾魂攝魄。
蕭硯夕彎腰貼近她耳畔。本是夏日,這麼一靠近,彼此蒸發的熱氣交織在一起。
“今晚讓太後把孩子抱走,朕留下陪陪你,嗯?”
後一句沒什麼,但前一句令掌珠心中警鈴大作,拒絕的話脫口而出,“不行。”
說完,就感受到了男人周身散發的戾氣,沒敢去瞧男人的眼睛,抱着崽崽走到屏風後面。
崽崽已經打起瞌睡,小嘴一努一努,想要吃奶。
掌珠坐在紫檀圈椅上,橫抱崽崽,拉開衣襟喂奶,耳朵聽着外面的動靜。确認蕭硯夕沒有跟進來,才長長舒口氣。
像是聽見母親歎氣,崽崽松開嘴,瞅了母親一眼,又開始咕咚咕咚嘬奶。
因為要配合太後籌備的百日宴,掌珠從早晨很早就開始梳妝打扮,可謂盛裝出席。時至晌午,有點疲乏,摟緊崽崽,阖眼調息。
外殿内,蕭硯夕闆着臉坐在屏寶座上,目光鎖在執勤的君轍身上,見他在逗季府的小公子,把季小公子逗得直樂。不禁疑惑,莫非這人天生自帶孩子緣?
“把他叫過來。”蕭硯夕淡聲吩咐道。
一旁的禦前太監立馬小碎步走過去,跟君轍咬耳朵。
稍許,君轍步履如風地走過屏寶座前,稍稍颔首,“陛下召臣,有何吩咐?”
他腰杆有些過分直了。
蕭硯夕轉動拇指的玉扳指,“君轍?”
君轍睜開半耷拉的眼皮,一雙漂亮的狐狸眸迎上帝王略帶審視的丹鳳眼,微勾唇角,“臣在。”
一個品階不高的太醫,站在百官之中不卑不亢,談笑風生,顯然是見過大世面的。然,以他二十出頭的年紀,沒經曆朝野沉浮、沙場曆練,會有這般傲然的姿态?
蕭硯夕轉動玉扳指的速度加快,不鹹不淡地問:“茺州人氏,家中世代為醫,經皇商陳漾介紹,進了太醫院?”
君轍懶懶一笑,“陛下連這個都調查了啊。”
“不調查你,朕敢把皇兒的安危托付給你?”
“陛下說的是。”
蕭硯夕鳳眸流轉,再次定格在他身上,語氣有些生硬,“你是如何跟孩子相處的?”
“......”
“哄孩子時,有何妙招?”
君轍語調懶散,雌雄莫辨的臉上帶着一抹調笑,“沒什麼妙招,估計是臣與小主子結緣。”
一聽這話,蕭硯夕更為氣悶,面上不顯,擺下衣袂,“退下吧。”
君轍略一颔首,轉身走向殿門口,臉上的笑漸漸放大,一雙狐狸眸泛起詭異的光。
與他剛剛玩鬧的季小公子忽然走過來,想聽他繼續講故事,卻被他眼中的異色吓得一哆嗦。
君轍斜睨一眼,停下腳步,勾唇魅笑,“小公子還想聽故事?”
季小公子顫着膽兒,點點頭,總感覺眼前的大哥哥,前後反差有些大。
君轍揉揉他的圓腦袋,“那哥哥給你講一個,關于前世今生的故事。”
更闌人靜,星羅棋布。官員們帶着妻兒,與帝王、太後告辭,陸續出宮。
太後始終慈笑,等賓客走得差不多了,扭頭看向帝王,“陛下今晚要留宿翊坤宮嗎?”
蕭硯夕凝着殿外走遠的人群,緘默不語,看不出情緒。
知道兒子憋了許久,也驚歎于兒子對掌珠的特殊以待,太後順水推舟道:“為娘今晚先把孩子抱走,明早再送過來。”
蕭硯夕俊眉微擰,以掌珠護崽的架勢,哪會讓母後将崽崽帶走。
太後歎道:“淑妃是不是缺乏安全感,總覺得為娘要跟她搶孩子?”
“母後别多想。”
“她的種種表現,叫為娘怎麼能不多心。”太後一手握拳,捶在另一隻手的手心上,“陛下需記得,在宮中,妃嫔誕下皇子,不完全等同于婦人生下孩子。尤其是大皇子,該由識大體的皇後撫養才是,退而求其次,也該由賢良淑德的妃子撫養。淑妃性子野,略有小家子氣,實不該由她來撫養大皇子。月子裡就罷了,現在連百天都過了,是不是......”
“母後。”蕭硯夕忽然打斷她,負手走出門檻,站在蒼穹之下,背影有些孤寂,“皿濃于水,由掌珠這個生母來撫養孩子,再合适不過。而且,她很會帶孩子。”
太後走上前,“别嫌為娘啰嗦,掌珠雖是杜忘的女兒,但她出身貧寒,年幼被拐,沒受過女誡約束,性子散漫,人也不聰慧。這樣的女子,如何教導得好皇子?等皇子長大,跟她一樣不守規矩,該如何是好?那時候再訓導,性子已養成了!”
蕭硯夕剛要開口替掌珠說幾句話,餘光瞥見門口一閃而逝的倩影。
他心髒一縮,掉轉腳步,不受控制地走過去兩步,随即停下,轉眸看向太後,語調偏冷,“兒子之前還以為,母後挺喜歡她的。”
太後長長喟歎,“為娘怎麼想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怎麼看待她。”
蕭硯夕忽然一笑,眼中帶了點點星光,“兒子挺中意她的。”
言罷,大步走進寝宮。
也隻是中意罷了。
為帝者,動了真情感,很可能會像太上皇一樣,要美人不要江山。
蕭硯夕在心中告誡自己,可心還是亂了。
暖融燈火下,女子背對隔扇,站在床邊,正彎腰疊衣服。
拔步床上放了許多小孩子的夾襖、肚兜和尿布,還有一大堆撥浪鼓、布老虎和不倒翁。
蕭硯夕走過去擁住她,用手丈量一下她的腰圍,“這楊柳腰,是為朕刻意瘦下來的?”
掌珠疊衣裳的動作不停,“陛下愛怎麼想就怎麼想。”
知她心裡有氣,蕭硯夕彎腰,貼近她的後背,去啄她的耳垂,“聽到太後的話,不高興了?”
“别鬧。”掌珠掙了掙,緊張地看向嬰兒床,“寶寶剛睡着,醒了就不好哄了。”
成天寶寶長,寶寶短。蕭硯夕耐着性子,雙手握住她的一雙小手,“這些粗活,讓高尚宮做。”
掌珠敷衍地翹起嘴角,“陛下今晚不忙?”
蕭硯夕扣住她肩頭,将她扳過來面對自己,大手撫上她的後腦勺,“忙也得過來陪你。”
這話三分調侃,七分認真。
掌珠移開視線,顯然并不領情。
蕭硯夕捏住她下巴,“躲朕多久了,嗯?”
知道今晚逃不過,掌珠踮起腳,碰了碰他的下巴,“别吵到寶寶,行嗎?”
意思再明白不過,她默許了。
春宵一刻,男人最好說話,帝王也不例外。
蕭硯夕順勢攬住她,附在她耳邊輕笑,“朕盡量。”
兩人向後退去,帷幔随之落下。半透明的帷幔中,帝王拔下女人鬓上钗,看那三千青絲垂落。
倏然,一道清脆聲響起——
“哇——”
拔步床上,掌珠推開男人,顧不得穿繡鞋,光腳跑到嬰兒床前,先是檢查崽崽尿沒尿,随即抱起哭紅小臉的崽崽,輕拍他的背,“寶寶餓了吧?”
崽崽摸到掌珠的臉,哭聲漸小,嗚嗚咽咽,開始扒拉掌珠的衣襟。
掌珠抱着孩子走到屏風後,屏風後隻有一盞宮燈,将母子的身影映在了輕紗屏風上。
蕭硯夕仰躺在床上,長腿耷拉在床沿,擡起手捏住眉心,起身撿起地上的繡鞋,走到女人面前,高大的身影慢慢蹲下來,想要為她穿上。
掌珠吓了一跳,哪敢讓他給自己穿上,移開腳,“使不得。”
蕭硯夕沒理,慢條斯理地為她穿繡鞋。
小崽崽吃了幾口奶,扭頭看了父皇一眼,又開始喝奶。
蕭硯夕看着燈火下的母子倆,冷硬的心腸有些莫名,俯身吻在女人眉間,“喂完寶寶,早點休息,朕回去了。”
掌珠詫異地擡頭,他今晚不想了?
心口蓦地一松。
看出她的狡黠,蕭硯夕沒有戳穿,轉身離開。
珠簾無規律地拂動,在燈火下,熠出璀璨的光芒。
腳步聲漸漸遠去,掌珠躺在床鋪上,半擁着一會兒吃奶、一會兒睡着、一會兒又醒來吃奶的小家夥。
吃飽的小家夥,全然沒了睡意,也不知父皇的氣悶,拱着屁墩往母親懷裡鑽,還咧嘴傻樂。
掌珠滿眼是愛,盯着自己的崽,“寶寶給娘親表演個翻身,好不好?”
小家夥聽不懂她的意思。
掌珠親自示範在床上打滾,然後跨下床,沖他拍手,“寶寶試試。”
小家夥伸伸胳膊,蹬蹬腿,嘴裡發出“嗯”的長音,費勁兒往一旁翻。
掌珠笑,“寶寶能行,過來。”
伴着母親的鼓勵,小家夥還真就在百天的夜裡,學會了翻身。
看着成長中的孩子,掌珠眼眶發酸,鼓勵般親了一下崽崽的額頭,“吾兒真棒。”
“嘿——”崽崽發出氣音,趴在床上使勁兒拱屁墩。
掌珠抱起他,笑得合不攏嘴。
倏然,身形一晃,眼前發花,視線随之變暗,她趕緊放下崽崽,坐在床邊捏額頭。
剛剛的眩暈是偶然嗎?
掌珠深吸口氣,對着珠簾喚道:“高嬷嬷。”
高尚宮低頭走進來,“娘娘叫老奴?”
“我有些頭暈,先睡會兒。你今晚留下守夜吧。”
高尚宮扶掌珠躺下,熄滅連枝大燈,“娘娘安心睡,老奴候在屋裡,不會出岔子的。”
等掌珠阖上眼,高尚宮抱起玩得正歡的崽崽,放進嬰兒床裡,坐在一旁輕輕搖晃。
崽崽擡起腿,開始吃腳丫,高興的不行。
高尚宮笑着逗他,忽然聽得一聲蛐蛐叫,嘴角的笑漸漸收斂......
翌日一早,翊坤宮炸了鍋。
淑妃和小皇子不見了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