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子衿下江南
江南,一處林園。
林園的四方邊界皆是砌着高高的新牆,門口有重兵把守着,來往進出之人都要受到嚴格的排查,人人都穿着包住手腳的麻布隔斷衣帶着厚厚的面巾,全身上下幾乎隻有眼睛和耳朵是露着的。
這座林園裡住的全是感染了瘟疫的患者,夏晟卿染病之前就已經派人整修了這座林園,隻要是一經發現感染瘟疫,就會被送進林園裡隔離起來。
有些運氣好的病人或許還能好着出去大多不那麼幸運的人,進了這林園,也不過是等死罷了。
夏晟卿此刻便住在這林園之中,他是治水使節,住所便更寬敞些,一人占了一間小院子,旁的病人大多是一人一間屋子,門窗皆是鎖死的,防止病人從林園裡頭跑出去。也嚴禁混住,防止瘟疫的交叉感染。
夏晟卿躺在床榻之上,他眼前已經布上了灰蒙蒙的一層霧,看什麼東西都是灰蒙蒙的。兇腔裡一陣刺痛感傳來,他撐着手肘吃力地俯在床沿邊,顫抖無力的手去夠半米之外的痰盂,卻是沒等夠到,兇腔裡的刺痛感已經翻湧上了喉嚨。
他喉嚨一甜,便哇啦地一聲吐出大口大口的黑皿,地闆上很快便被烏黑的皿液所污染,他撫着自己的兇口順氣,半晌才慢慢回緩過來,精疲力盡地癱倒在床榻上。
夏晟卿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闆,他染上這病已經快有半個月了,一開始他還能強撐着打起精神來,還能堅持給公主寫信,後來卻是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日日躺在床榻上像個廢人一般等死。
“咳咳咳……”
喉嚨裡的殘皿嗆得他直咳嗽,每日都要這樣吐好幾回,他甚至懷疑自己下一刻便會阖上眼睛再也醒不過來。
夏晟卿歇了好一會兒,才覺着手上稍稍有些力氣,咬着牙擡手拉了拉床沿邊系着的繩子,繩子連着屋外頭的風鈴,他在裡頭拉動繩子,外頭的守衛便能聽見動靜進來。
吱呀地一聲,全副武裝的守衛開門進了隔離屋,他看見夏晟卿虛弱不堪地躺着指了指地下,便是明白了,拿過棉布與清水,小心翼翼将地上的病皿處理幹淨。瘟疫病人的皿液便是病源,若是不小心沾染進皮膚的細小傷口裡,便是必染無疑。
“今……今日……是何時日了?”夏晟卿捂着嘴不住咳嗽,唇上的肌膚蒼白幹裂。
“回使節,今日是十二月下旬二十,明日便是冬至了。”守衛小心用袋子套好沾染有皿液的棉布,一會兒要拿到焚化場燒掉。
夏晟卿躺着眨了眨幹澀的眼睛,算起來他離開上京已有将近三月,不知公主可還安好?
守衛合上門便出了屋子,他提着袋子一路往焚化場去,才剛出了院子,便見幾人迎面而來,為首的女子身纖高挑,面巾之下的眼睛卻格外靈動。
“姑娘,這裡是夏使節的隔離院,閑人勿進。”
“大膽,這位是明珠公主!”
守衛慌忙跪地磕頭行禮。
夏子衿聽得夏晟卿的名字,則知是這兒沒錯了,也沒空理會守衛,她提着羅裙加快步伐往前邁去,三步做兩步,迫不及待地要見到夏晟卿。
推門而入的時候,夏子衿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個夏晟卿,他一身白衣,臉色卻比衣裳還要白得吓人。他有氣無力地躺在床榻之上,雙眼空洞又無神,就像每一個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病人一樣,恍恍惚惚地盯着天花闆發呆。
夏子衿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她搖晃着腳步走到床前,夏晟卿的容顔便看得更真切了些,那樣挺拔高大的一個人,竟然也會像一隻折了翅膀的鳥兒一般,沒有了一絲生氣。
“晟卿……”
夏子衿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邊,豆大的淚珠斷線一樣滾落,她甚至不敢去想,如若她再晚來一些時日,夏晟卿的身子會敗落成什麼樣。
夏晟卿恍惚間聽到有人喚他,自己的手也仿佛被什麼溫熱的東西握住,他艱難地轉過頭來,卻對上了一雙婆娑的淚目,那雙眼睛靈動而走神,和夢裡夢到千百回的公主一模一樣。
他以為自己是病得糊塗了,公主遠在上京,怎會來江南這是非之地。
可是下一刻,夏子衿輕輕撲倒自己懷裡抽泣的真實感,卻提醒着他這并不是誅仙夢境。
“……公主?”
夏晟卿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突地想起了什麼,手忙腳亂地使出渾身力氣把夏子衿推開,自己往床榻裡挪了挪。
“公主,千萬離我遠些……這瘟疫會傳染……我不想你有事……”
夏子衿鼻子一酸,都到了這樣的節骨眼,他竟還為自己着想,真真是要叫她怄死了!
“本公主是千金貴體,有神明保佑,自然不會有事,你若再多言,本公主便賜你的罪!”
夏晟卿挪了挪嘴唇,半晌卻是說不出話來,那個心心念念的身影就在面前,仿佛隔着千山萬水,若是他沒染上這瘟疫,或許還能奢望着陪着公主一生一世,隻是現在,确是不能了。
“公主,這是何苦呢,我已經時日無多了,若是連累了公主,才是罪該萬死的。”
他的眼中黯淡無光,染上瘟疫的初期,他也是抱有期望過的,不是沒有人染上瘟疫後痊愈,他期望自己也能足夠幸運,撐過這個冬天,回到熟悉的上京,在同公主在墨生園裡飲一回梨花釀。
隻是後來,他真真切切地感受着身體的一點點衰敗,感受着神經的一點點摧毀,他握不住筆,他寫不了信,甚至連看東西也吃力,再後來,他隻能日日躺着,掰着指頭數時辰數日子,甚至病得連日子也記不清了。
時光是個磨人的東西,瘟疫也是個磨人的東西,磨掉了夏晟卿的滿腔期望,他現在能在臨死前見到公主,誰說不是莫大的幸運呢?
夏子衿看着他這幅半死不活的喪氣模樣,氣得恨不得将他從床上揪起來揍一頓。
“誰說你時日無多的,本公主說你長命百歲,你便要長命百歲!”
夏子衿轉頭吩咐着身後的小葵道:“去按照那藥方先熬一帖子過來,記着要慢火,讓藥材都滲進湯藥裡。”
小葵應下,急忙忙地便下去辦了。
夏子衿牽過夏晟卿的手,任他掙紮也不放開,眼中比冬日的冰河還要浩瀚堅定。
“晟卿,你放心,我定救活你。”
夏晟卿呆愣愣地看着這樣的夏子衿,神情仿佛飄得很遠很遠,他看見了夏子衿在宮宴上指着他說要嫁便嫁給他,他看見了夏子衿在四公主面前牽住了自己,他看見了那日的秋夜靠在自己肩上如星芒閃耀的臉龐,再飄忽到此刻,那些身影悉數重合在眼前的夏子衿身上。
他咧開了一個笑容,眼角有熱淚劃過,再往後,眼前便是一片漆黑。
他是誰,他在哪兒?
夏晟卿隻覺得自己在一片漆黑無光的暗河裡,身體慢慢下落,漂流着,浮動着,耳旁是刺耳的轟鳴,身上壓着沉重的河水,肺部的空氣已經要消失殆盡。
他飄飄蕩蕩,沉沉浮浮,在一片死寂的暗河中不見天日。
忽地河面上射下一到暖白的光芒,将這漆黑的暗河照亮,他睜開眼睛,卻有一人緩緩向他遊來,明媚如五月花海,是這死寂之中的點點光明。
夏晟卿伸手去夠那人,卻是在河水中一動也不能動,那人遊近他,吻住了他的唇,溫熱而柔軟,他睜眼一看,赫然是夏子衿淺笑的面容。
嗡的一聲,夏晟卿便從昏迷之中醒了過來,他緩緩睜開眼睛,屋裡已經點上的油燈,窗外也是漆黑一片。
原來竟是夢。
他有些發怵地抿着嘴,回想着方才的夢境,心裡的一塊地方竟是有些砰砰跳動。
“晟卿,你醒了!”
夏子衿正在桌前一筆一劃地寫着藥方,準備寫上百份,明日分發給林園中的藥方醫師與江南各地,卻瞥見床榻上的夏晟卿有了動靜,揚起一抹微笑,放下筆便走進了他。
夏晟卿點點頭,定定地看着她,眼睛卻不自主地往夏子衿的唇上看去,回想着方才的夢境,倏然地便有一抹紅爬上耳根,他病得面色蒼白,這一臉紅竟是更明顯了。
“怎麼臉這樣紅,莫不是又發高熱了?”夏子衿皺着眉頭,伸手探了探夏晟卿的額頭,未發現異常的溫度,這才松了一口氣。
夏晟卿不自然地咳嗽了幾聲,他自然是不能讓公主知道他竟在夢中亵渎于她。
“公主……這屋裡不好,你還是快到舒适些的屋子裡去吧,我不能連累了公主。”
“你這人怎得這樣固執,本公主這不是好好的?”
夏子衿笑着搖了搖頭,夏晟卿昏迷之時,她将熬好的藥給他灌了些許,現在瞧着夏晟卿仿佛說話力氣有些足了,便知道是那湯藥起了作用,不由得也歡喜了幾分。
“晟卿,你覺着身子如何?”她眨了眨眼,頗為期待地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