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玑被掠過紙頁的陽光晃了一下眼:“你是……”
他心情有些複雜,武帝平息了父兄挑起的禍亂,雖然是以殺止殺,但他以一己之力鎮壓了亂舞的群魔,斬妖王、立界碑、設清平司,讓多數人……和非人,從此有了活下去的立足之地。
故事裡,天神隻會作為犧牲,讓群魔分而食之。
能鎮壓群魔的,隻有比群魔更兇狠、更可怕的魔頭。
以當代人的價值觀來看,盛潇肯定不算什麼道德高尚的人,但他生前做過的事,早已經跳出了道德的評價範疇。
如果赤淵林下應陰沉祭文的真的是盛潇……
宣玑起了個話頭,沒再說,但他複雜的心緒早就一股腦地漏了出去,不妨礙盛靈淵“聽見”。
盛靈淵頓了頓,說:“記不得了。”
宣玑:“連自己是誰都記不得了?那你記得什麼?”
“一些很亂很散碎的小事,”盛靈淵說,“不過有時候看到一些事,也能想起點什麼,比如看見你們幾位,我就想起了清平司。”
宣玑正試圖從中分辨出懷戀,就聽見盛靈淵心裡就又浮起毫無情緒的腹诽:“一樣是雜種司,不過好在清平司沒這麼多廢物。”
腹诽完,知道自己藏不住心事的盛靈淵又客氣地道歉:“失禮了。”
宣玑:“……”
該回答沒關系嗎?
魔頭這回的“記不清”沒有水份,宣玑信了,于是覺得自己好吃虧――同樣被扒光了大腦,他老人家什麼都不記得,自己這邊撒尿和泥的破事都一清二楚。
“什麼和泥?”盛靈淵難得有幾分遲疑,“唔……貴族的風尚真是高雅有趣。”
宣玑立刻把腦子倒空,決定專心當個兇肌遼闊、大腦無溝的好花瓶。
飛機就在他倆呆滞的對峙中落了地。
調查對象季清晨――也就是最後一個祭品小胡子,常用地址在一個内陸省份的省會,跟那個被鏡花水月蝶寄生的男孩“恰好”是同鄉。
此人表面上的職業是個不太紅的網紅,真實身份是江湖騙子。
“肖主任把資料發過來了,”平倩如抱着筆記本電腦說,“季清晨,本地出生,高中肄業,因打架鬥毆被學校開除後,跑到傳銷組織幹過一陣,剛幹到中層,組織就被舉報取締了。完事他又在民俗店裡打了一陣零工,可能是在那受了啟發吧,他後來開始沉迷‘玄學’。賣偏方,算命……什麼都幹過,積累了不少招搖撞騙的經驗。這兩年網絡發達了,他又開始拍獵奇視頻。”
宣玑點了點頭,聽得很清楚,想當耳旁風都不行――因為平倩如每說一句話,他劍裡那位就跟着學一句,學得一模一樣,“跟讀”完,還要用三倍速把整段話從頭到尾再背誦一遍,能拿到外語學院當勤奮典型了。
可以說,讓宣玑把重要的事情聽三遍了。
倆人誰也不敢胡思亂想,連正常思考都能免就免,腦子閑着沒事幹,于是一個認真練習普通話,一個沉迷工作,專心默背調查目标資料。
“還有,肖主任說,我們這次過來,本地異控局的同事沒幾個能配合的,所以總局替咱們聯系了當地公安機關,隻說查‘投毒詐騙’就行了。”
宣玑張嘴就問:“為什麼?”
平倩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懷疑領導說話沒過腦子:“您忘了嗎,當地同事都接觸過那個被感染的孩子,現在都給隔離了啊。”
“行吧,”宣玑說,“老肖還說什麼了嗎?”
“哦,他還說,‘要是從這個季清晨身上查不出什麼,你給我洗幹淨脖子等着’。”
盛靈淵字正腔圓地跟讀一遍:“要是從這個季清晨身上查不出什麼,你給我洗幹淨脖子等着。”
宣玑:“……”
宣玑實在有點受不了,就在心裡對盛靈淵說:“咱倆能稍微正常一點嗎?要不試試坦誠相見?我覺得吧,人生在世,事無不可對人言,對吧?”
他話音沒落,盛靈淵就聽見這小妖心裡不受控制地冒出一句:“才怪。”
于是魔頭也笑吟吟地口頭回了一句:“不錯,你說得有理。”
連帶着心裡想的“放屁”一起,打包怼了回去。
短暫的溝通談判破裂,這二位隻好又各自卸載大腦,比着當智障。
“上次跟他一起去赤淵大峽谷的,都是他臨時攢的人,有别的主播,還有跟來湊熱鬧的,移送了赤淵那邊的公安局,仔細盤問過了,這些人跟小胡子沒什麼深交。”平倩如接着說,“還有那些在網上追捧他的,我也大概查了查,雖然也都神神叨叨的,但好像都挺有錢的,我覺得不太像是托兒。”
宣玑随口接了一句:“我知道,那些本來就不是托兒。”
平倩如和盛靈淵同時開了口――
“為什麼?”
“何以見得?”
宣玑被他倆問得一愣。
盛靈淵不懂“托兒”是什麼意思,對那些人誰是誰也不感興趣,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宣玑方才說了個判斷句,但說話的時候心裡什麼都沒想。
“這還不簡單嗎,”羅翠翠可能是覺得自己在飛機上表現不佳,忙着在領導面前露臉,連忙湊過來說,“像他們這種騙子,真托兒不會經常上網的,現在網上的人可厲害了,留下一點痕迹都能給你查出來,那不就沒戲唱了嗎。”
宣玑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嗯……對。”
盛靈淵同時發現了――宣玑那句随口一提的判斷像是直覺,或者固有認知。來自于他自己的經驗,不用“過腦子”仔細想前因後果,就能脫口而出。
所以盛靈淵沒“聽見”。
這說明,他倆隻能互相聽見很表層的意識活動,也就是心裡明确正在想的事,潛意識、依據直覺的快速判斷底下隐藏的邏輯,這種自己不注意也察覺不到的心理活動,是“聽”不見的。
想通了這點,倆人反應相當一緻,立刻各自調整心态,使出了同一招――簡單說,就是“凡事往好處想大法”。
這不難,人在遇見無法承受的壓力時,大多會用到這一招,暫時撂下理智,不去想所有負面的事,靠心裡那口氣撐過難關再說,屬于一種權宜之計。
于是宣玑立刻聽見盛靈淵心想:“這小妖人情倒是頗為練達。”
盛靈淵也聽見宣玑想:“唉,人家連陰沉祭文的反噬都不在乎,肯定是個有原則有底線的人,那能壞到哪去呢?”
盛靈淵:“過譽。”
宣玑:“哪裡哪裡。”
就這樣,他倆總算找到了臨時的和平相處之道,打破了方才詭異的大腦放空模式,并迅速建立起互相吹捧的塑料友情,總算能辦正事了。
“我給你們講這些江湖騙子的套路,”老羅唾沫橫飛道,“首先,得專門挑那種有錢有閑、愛胡思亂想、還有點迷信的人下手。”
“那個被鏡花水月蝶感染的男孩呢?”宣玑問,“我記得他跟他媽過?”
“對,父母離婚了,他媽沒正式工作,就是家庭主婦,所以除了打麻将,就是一天到晚盯着他,”平倩如低頭翻了翻資料,“不過那孩子他爸有生意,挺有錢的,每月給他們一大筆撫養費,也可以說是有閑不缺錢。”
“等把冤大頭……哎不,這個受害人的背景調查清楚以後,第一步,就是讓托兒去‘下套’,先準備一堆‘你們家幾口人,都誰,最近有什麼什麼事’之類的說辭……”
平倩如遲疑地問:“可這有點老套吧?電視劇裡的騙子都這麼演,誰還上這種當?”
“那不是還有第二步麼,第二步是‘裝神弄鬼’――說你們家過去的事,你不信,懷疑是我調查的,好那我給你算将來的事。一般這種,算出來的都是‘你這月有點偏财運’或者‘你這幾天得留神,有小鬼給你下絆’之類的,十有八九能準。”
随便來點小外快,理财到期,或者父母給點零用錢,都可以解釋成所謂“偏财運”,被騙子盯上的都是有錢人,每月都有額外收入是大概率事件。
碰上年底啊,季度末或者學期末之類的時段,就說“小鬼下絆”,因為這種時段,不管上班的還是上學的都忙,忙中出點小亂子難免,可以解釋成“水逆”,當然也可以解釋成“小鬼下絆”。
要是騙子實在倒黴,受害人正好既沒有外快也沒有小亂子,那也好辦,找個人往他家門口丢五塊錢,或者指使幾個小流氓給他紮個車胎什麼的,也可以說“預言”應驗了。
老羅說:“到了這一步,本來有點信的人,就能信七八分了。”
平倩如好學地問:“那怎麼能讓受害人全信?”
老羅神神叨叨地沖她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不收錢。”
“不收錢?”
“對,不收錢,隻要你免費,你說什麼都有理,第三步,就跟受害人說‘你某某時候會有皿光之災,我道行太淺,救不了你’,話不要說太明白,得含糊其辭,比如‘你自己知道你得罪過誰’之類,然後在受害人第二次找上門來之前逃之夭夭。你一分錢不收,還跑了,受害人回去就會越想越害怕,人一旦害怕了,就沒有理智啦,越琢磨這事就越相信。”
盛靈淵贊賞了一句:“雖然你們這清平……唔,局裡的人大多戰力不足,但也頗有市井智慧――隻是既然那個托……兒跑了,苦主又怎麼找别人求助呢?”
“不會,江湖騙子都有地盤,一個地頭上的都互相認識,大家想長期在這混,一般沒人幹這種截胡的事……對了,當地的騙子裡肯定有知情人。”宣玑頓了頓,又順着這話拍馬屁,“有道理啊前輩,多謝指點。”
盛靈淵:“無心的,不必。”
宣玑驚喜地想:“居然還挺謙遜。”
盛靈淵:“這小妖倒不難相處。”
凡事往好處想之後,果然能聊下去了,天清雲白,連霧霾都不堵心了。
“胖丫,”宣玑說,“你捏造個身份,到那小胡子的視頻底下留言,就說……之前那幫上當的受害人什麼症狀來着?”
“哦,他們自己說,像撒癔症,又像中邪,胡言亂語、瘋瘋癫癫,自己心裡清楚,但是好像被什麼‘上身’了,控制不了身體,隻能偶爾趁‘上身’的鬼累了,才有機會向家人遞一點求救信息……不過除了最後那個男孩,求救信息都是用普通文字寫的。”
盛靈淵思量了片刻:“這好像不是人面……鏡花水月蝶。”
宣玑:“嗯?”
“你們叫它‘鏡花水月’,說的不就是‘以假亂真’麼,瘋瘋癫癫的叫什麼以假亂真?”盛靈淵說,“鏡花水月蝶落在人身上會模仿宿主,宿主腦子裡想什麼,蝴蝶就讓身體做什麼,所以一開始,你什麼感覺都沒有。幾日以後,宿主才會發現自己的身體會自主行動,剛開始是一些小動作,循序漸進,而此時,蝴蝶已經完全控制了你,感染了鏡花水月蝶的人隻能悄無聲息的死,不會有人知道的。”
可這是那個感染男孩的症狀。
異控局雖然對蝴蝶宿主症狀也有記錄,但沒有這麼詳細的版本。
宣玑真心實意道:“有您在真像開挂,早來就好了。”
于是,一封“重金求助帖”悄無聲息地挂在了季清晨永遠不會再更新的視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