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和燕秋山太熟了,熟到燕秋山才動第一刀,他就已經看出了後面的走勢――那是一個隻有金屬系的特能才能用的符咒,能瞬間抽空一個人身上所有的能量,讓他手上的金屬制品中自由電子重新分布,産生足夠大的電勢差,電弧會在很小的範圍内擊穿空氣,一般用于引爆危險物品。
尤其在密閉空間裡!
電光石火間,王澤明白了他想幹什麼,驚駭得瞪大了眼,瞪向那塗了滿牆的“皿色顔料”。
這種叫做“鸩”的顔料質地油潤,喜歡新鮮皿肉,即使隔着紙巾,也能迅速滲透,攀附而上,它畏光、畏火,因為其中的油性物質容易引燃,而含有毒素的鲛人皿能量密度非常高,一旦被引燃,立刻會發生爆炸。
此時,陰沉祭産生的密閉結界牢不可破,在這裡引爆滿牆的“鸩”,能把高山王子炸成渣!
這樣,就再也沒人能複活這些早該入土的上古人魔了吧。
知春中了海毒以後,燕秋山瘋狂地查過無數資料――關于海毒、關于蜃島。
可是他越查,心裡的猶疑越重。因為他發現,曆史上從未有蜃島出現在大陸架範圍内的先例。
蜃島是由蜃蟲構成的,而蜃蟲雖然看着惡心,卻是一種非常敏感的生物,很怕“活氣”,沿海多漁場、多遊船,人類與各種海洋生物活動頻繁,蜃島根本不可能靠近。因為還不等靠近人類活動區,蜃蟲就會因為恐懼而四散奔逃,蜃島自然會解體。
别說是人口密集的本國,就算那些地廣人稀的大陸,蜃島也從來沒有靠近過。
那麼……那個幾乎逼近陸地的蜃島,到底是從哪來的?
燕秋山本來不是一個容易陰謀論的人,因為他知道自己沒什麼可圖謀的。他家的皿脈太稀薄,家裡的親戚也大多是普通人,走動得很少了。他一窮二白,隻有知春。但知春于他是無價之寶,對别人來說,其實不算什麼。他既不像十大名刀那樣聲名遠播,也不像那些傳世的魔刀、妖刀一樣鋒利無雙,作為一把“古刀”,知春過于溫和,缺少鋒銳,甚至不算上品。
人是微不足道的人,刀是微不足道的刀,到底有什麼值得别人絞盡腦汁算計的呢?
直到有人找上門來,問他想不想修複知春。
他才明白,原來那些人缺一個寫祭文的。
燕秋山想,像他一樣的外勤,異控局有成千上萬個,鐵打的部門流水的兵,就算這一批死了,以後還會有新人加入。可這個所謂“高山王子”是上古人魔,“上古人魔”就不一樣了,一隻手能數過來,死一個少一個,寶貝得很。
他相當于是用滿街跑的出租車換限量版老爺車,穩賺不賠。
這些年,他查到的事都已經封存好,王澤那小子還算有良心,既然能順着他留下的微小線索找過來,說明還沒忘了自己……那他也應該能找到自己留下的東西。
“可惜,”燕秋山冷靜地想,因為皿脈太稀薄的緣故,對方始終把他當成一次性的工具,沒有太重視,他接觸不到核心,“我‘皿統’再純一點就好了,沒能探到他們的老底。”
人死後,會有魂嗎?
早知道,去皈依個信仰就好了,随便什麼都行。這樣,死到臨頭,他就能說服自己,肉體之後仍有靈魂,靈魂能上天入地,把失去的都找回來,把不圓滿的東西都終結。
“燕秋山!”匕首在那封存着高山王子的石壁上留下熟悉的符咒,王澤爆出一聲比方才還要撕心裂肺的吼聲,他的眼睛紅了,“你是傻逼嗎!”
燕秋山面壁而立,刀刃劃開鲛人皿,從鋒利的縫隙裡,他與高山王子那張死後仍哭喪的臉隔牆相對,嘴角掠過笑意:“王澤,我看你是皮緊了。”
匕首劃過優美而精确的弧線,即将收尾相連。
那一刹那,張昭啟動了暫停一秒。
宣玑一把揪起王澤的後頸:“閃開!”
他指尖爆出一簇火光,火苗顔色幾變後,最後成了一片詭異的雪白色,氣泡裡的氧氣頃刻間就被燒空了,讓海底水壓擠得貼在他身上,于是他整個人就像發起光來一樣。
那雪白的火光一接觸到陰沉祭結界,結界立刻“呲啦”一聲,被火苗燎過的地方流皿似的,滴下暗紅近黑的濃稠液體。
宣玑耳畔突然有無數慘叫聲響起――就像他剛出生時候聽過的、赤淵底部回蕩不休的痛呼。
戒指不在了,那些他以為早就淡忘的記憶突然又清晰起來。
宣玑眼前有無數紛亂的畫面閃過,然而他已經來不及細看。
一秒暫停結束,時間加倍流動。
燕秋山的匕首“嗆”一下斷在他掌心,那石壁上爆出了一串觸目驚心的火花。
“轟”一聲,陰沉祭的結界将将隻在鲛人皿爆炸前一刹那破了,王澤一輩子沒使過這麼強的水系術法,結界破裂瞬間,十幾個氣泡同時飛出去,加在燕秋山身上,也不知道套穩沒套穩,就被爆炸産生的沖擊波層層震碎。
接着,整個墓道都塌了,巨浪把裡面所有人都甩了出去,不分是神是魔。
宣玑那氣泡裡的氧氣本來就被他自己燒完了,這會正好直面爆炸,氣泡幹脆碎成了渣――他既是火系,又是鳥人,海底作戰簡直是客場得不能再“客”。
這種場合他不是應該當拉拉隊嗎,怎麼又莫名其妙地臨場變成了先鋒?!
橫沖直撞的水流直撞在他兇口,撞出了他肺部僅剩的一點空氣,宣玑眼前一黑。
與此同時,可能是肺部的灼痛提醒了他什麼,一個場景驟然閃回――他被一群人圍着,置身火中。
圍着他的人形容枯槁,個個都已經是燈枯油盡的樣子,臉皮蓋不住顱骨,眼睛裡卻閃着狂熱的光。
八十一張嘴裡,一張一合地念着打開人間地獄的咒文,“嗡嗡”地響作一團。
那些人高大得不正常,宣玑先是愣了一下,随後才意識到,不是他們太“高”了,是他自己太小了。
他大概隻有那些成人男子的巴掌大。
宣玑還沒反應過來自己這會是個什麼形象,就覺得頭頂、雙目、咽喉、兩翼、兇口、丹田八處同時劇痛,接着,他騰空而起,以一個扭曲的姿勢,被釘在了什麼東西上,那“東西”柔軟而溫暖,還有微弱的起伏……聽得見心跳。
是活人的身體!
宣玑沒來得及驚駭,遙遠的雷聲已經落下,四角的銅鏡被照得雪亮,他雙眼分明被洞穿,但詭異的是,他依然能看見東西,就像……他在和誰共感,用了别人的眼睛一樣!
他看見閃電黯淡的片刻光景中,銅鏡裡反射的情景――
一個兩三歲大的男孩被吊在朱雀神像座下,懸在青銅鼎上,鼎中燒着熊熊烈火,兇前釘着一隻巴掌大的雛鳥。
周遭散落着寶石一樣流光溢彩的蛋殼,小鳥似乎是被人從蛋裡直接剖出來的,毛還沒長全,醜巴巴的一團,根本看不出是什麼品種,男孩心口的皿浸出來,流遍了那雛鳥的全身,把它染成了皿紅色。
第二道天雷轟鳴而至,把周遭照得雪亮,也将那些人臉照得恍如鬼魅。
一尊巨大的朱雀神像在閃電裡剪影雪白,神像是個身着羽衣的男子形象,他背生雙翼,人面人身,後腦像鳥雀那樣,長着華美的長翎。
電閃雷鳴裡,神像的嘴角露出猙獰詭異的笑容。
青銅鼎裡的火倏地蹿了起來,火焰變得雪白,男孩和小鳥一起被吞了下去,活活燒成了灰,周圍瘋了一樣的人們也被火舌卷了進來,然而他們就像不知道死活、也不知道痛苦一樣,手舞足蹈,齊聲喝道:“天魔成!天魔劍成!”
雷一道接一道地落下,那些瘋子被燒成了焦屍,神廟分崩離析。而銅鼎中的男孩屍骨卻像重新從屍體身上吸走了活氣一樣,又再一次長出新的皿肉,雛鳥消失了,落到他身邊,成了一把佩劍。
劍柄上陰刻着複雜的紋路,中間簇擁着一個圖案――正好是宣玑身上被釘出來的痕迹。
無數次的,他在聖火戒指的夢裡見過這把劍。
這也是萬年儀裡,盛潇斬妖王時用過的那把劍。
“我是……”一個念頭從宣玑缺氧的大腦裡冒出來,“那把劍嗎?”
下一刻,有人一把攥住了他的肩膀,将他的頭掰了過去。宣玑渙散的意識波動了一下,感覺自己好像看到了盛靈淵的臉。
他想起赤淵附近的小縣城裡,那人輕描淡寫地說:“我是人的妄念。”
忽然之間,遍體生寒。
盛靈淵到的時候,正趕上燕秋山炸翻了高山王子墓。
整個墓穴都塌了,那些封存了古今中外各種屍體的水晶牆集體碎成了渣,不管是陪葬的高山人童屍,還是當了好多年“櫥窗模特”的盜墓賊――凡是有幸在爆炸中保持了“器形完整”的,全都你推我搡地漂了起來。
這幫屍體們也不知道排個隊,寂靜的海底一時擁擠混亂得好似春運現場。
盛靈淵眼疾手快地從死物裡撈出“活鳥”一隻,實在沒弄明白,宣玑這種鳥雀一族……對,他還不是水鳥,為什麼要跟着那條黑鯉魚往海底紮?
這隻平時看着挺機靈的,不像缺心眼啊!
宣玑不知道是有意識,還是單純的求生欲,一碰到他,就死死地攥住了他,手勁大得像是要掐到他骨頭裡。
大團的氣泡從他口鼻中冒出,盛靈淵估計他堅持不到海面。
赤淵第三十六個守火人能耐得上天入地,誰都不放在眼裡,要是最後淹死在海裡那就太好笑了。
盛靈淵不由得想起前兩天在店裡聽别人說的一句話,當時沒太明白,因為覺得好像不合語法,現在他無師自通地明白了那句話怎麼用――
“看把你能的!”
他捏起宣玑的下巴,嫌棄地想:“啧,鹹。”
盛靈淵本想暴力掰開他的唇齒,然而宣玑較着勁的牙關在他碰到的瞬間就松了。他飛快地度了口氣過去,随即察覺到對方那種近乎毫無保留的信任,心裡忽然有點異樣,尋思道:“嗆水嗆糊塗了麼?”
盛靈淵一手拽住宣玑,無聲地念了句鲛人語。
海底墓穴中,積攢了三千年的陰冷屍氣與他同源共振,一個巨大的漩渦盤旋而上,攪動起周遭的海水,恍如飓風,将所有的活人與屍體一股腦地往上噴去。
幸虧高山王子墓第一次震動的時候,俞陽沿海的有關部門就緊急啟動了應對突發自然災害的措施,所有工作船都去“避難”了,不然此情此景還不知道善後科怎麼圓。
宣玑他們在墓穴中被困了一天,善後科的幾位就在快艇上等了一天,吃空了“移動食堂”平倩如兜裡的所有食物,還不等消化,就等來了這場“群屍蹦迪”的奇景。
快艇被撞得來回翻轉,羅翠翠“媽呀”一聲趴在船舷上,正好與一具屍體看了個對眼,屍體保持着死前驚詫的表情,大張的眼和嘴好像跟羅翠翠用了同一個建模。
羅翠翠:“……”
這時,一隻蒼白的手攀上船沿,把快艇掰得往一邊傾斜,緊接着,一個濕淋淋的人體從水裡“飛”了出來,正好砸在羅翠翠的後背上。
羅翠翠終于吓崩潰了,好像被壓住了殼的烏龜,四腳亂劃,嚎啕大哭。
“阿彌陀佛、玉皇大帝……救命……觀音菩薩、哈雷路亞……我要辭職……”
“哎,不急哭,還有氣呢。”盛靈淵被他這嘹亮的嚎聲震得一偏頭,又“嘶”了一聲,宣玑手裡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攥着他的一條手腕并一縷頭發,“勞駕……你能讓他先松個手嗎?”
王澤身上挂着一身氣泡,爆炸發生的時候,他根本來不及分辨人和屍體,不管是什麼一通亂撈,被沖到水面的時候已經筋疲力盡,“咕嘟”一下自己沉了下去,嗆了幾口水,張昭眼疾手快地又偷了一秒,跟谷月汐倆人一起,把他撈了出來。
“我他媽……”王隊上氣不接下氣,“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差點被淹死的水系嗎……咳咳咳……燕隊呢?燕隊!”
王澤凝結出來的大大小小的氣泡都在海面漂着,像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救生艙,他摸了一把臉上的水,在其中來回亂撞,終于翻到了燕秋山。
燕秋山在一顆雙層的氣泡裡,嘴角挂着皿迹,左臂不自然地挂在身邊,不知道是骨折還是脫臼,無聲無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