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鳳命
英國公是個信從無神論的流氓。
隻可惜,英國公太夫人和英國公夫人,都是虔誠的佛祖信徒。
“道清大師說了,”英國公夫人宋氏坐在下首,向太夫人笑道:“再過些時日,太夫人便要添曾孫了。”
“是嗎,”太夫人轉了轉腕上佛珠,目光慈愛:“倒是好事,等孩子降生,記得去謝過大師才是。”
“嗳,”宋氏恭敬道:“媳婦曉得。”
“什麼大師,備不住是個招搖撞騙的,”英國公撇嘴,掃一眼宋氏,道:“祖母這話說的忒早,我倒覺得是個女兒。”
宋氏面色不易察覺的一僵,随即遮掩過去了。
太夫人上了年紀,最信那些命理之說,關于那位大師的神異,這些日子以來,在她耳邊吹風的絡繹不絕,加之淑惠大長公主言之鑿鑿,早已信了十分,聽英國公這樣講,面目登時一肅。
“你若不信,盡管敬而遠之,何必口出妄言,人家騙你什麼東西了?”念了幾聲阿彌陀佛,太夫人擺擺手,趕他走:“忙你的事情去,叫你媳婦在這兒跟我說會兒話。”
“别呀,我這張嘴您還不知道?”英國公趕忙自打嘴巴:“最沒把門了。”他生母早逝,是太夫人将他一手帶大,見老人家真動氣了,連忙俯首作低,勸了好一會兒,才算将這茬兒掀過去。
夫妻二人一道回房時,宋氏方才小心翼翼道:“夫君,你真覺得是女兒嗎?”
她與英國公成婚幾年,膝下已有一子,但女人哪有嫌兒子少的,越多越好,更不必說,後院裡還有幾個姨娘虎視眈眈。
宋氏打心眼兒裡希望,這一胎是個兒子。
所以道清大師說她懷的是個兒子,切切實實搔到她癢處,潛意識裡便願意相信他是神僧,一說便中。
英國公倒是沒宋氏想的那麼遠,純粹看不慣道清大師裝模作樣罷了:“左右已經有了中卿,男孩女孩都好。”
中卿,便是他們的長子。
宋氏略微安心幾分,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腹:“既如此,隻待瓜熟蒂落便是。”
英國公點頭,不再多言。
宋氏有孕已經将近九月,臨盆在即,也是道清大師預測之人中,頭一位生産的,出于種種猜測,頗受矚目。
淑惠大長公主自從得知兒媳有孕,歡喜的坐不住,将自己身邊嬷嬷與了劉氏,親自照看她這胎,每每日得了空,便往佛堂去拜一拜,祈求乖孫平安降世。
劉氏今年三十有二,不算年輕了,好容易懷上,心中忐忑歡喜絕不比淑惠大長公主少,隻會更加仔細,小心看護。
如此過了七日,婆媳倆用過午膳,正一道說笑,就聽外頭腳步聲裹挾了喜氣,盈盈入内:“好事好事!”
章回興沖沖的進去:“英國公夫人生了,是位小公子。”
“阿彌陀佛,”淑惠大長公主笑意深深:“果然不出大師所料。”
劉氏比婆母還歡喜,倒不是因為英國公夫人生子,她跟着高興,而是道清大師的話準與不準,切切實實得到驗證,再摸摸自己肚子,她暗自期待起來。
這消息傳的飛快,不過一日功夫,便在金陵沸騰開。
英國公抱着兒子,既覺得喜歡,又有點郁悶,念了幾句“瞎貓碰上死耗子”,就被太夫人拿拐杖打出去了。
他這自然是例外,更多人則開始蠢蠢欲動,摒棄此前疑慮,想着重新找個由頭,求道清大師相看一番。
然而道清大師正身處皇宮,哪裡是想見便能見的,沒有皇帝點頭,誰也見不得。
日子一天天過去,從三月中到了六月的尾巴,道清大師此前預測過的夫人們接連生産,男女之間,竟無一不準。
如此一來,神僧臨世一事,甚嚣塵上。
皇帝雖年輕,理政卻有條不紊,手段老辣,處事公允,當真有明主之像,如此一來,先前道清大師所說,當今乃天命所歸,倒叫人信服起來。
這位天子似乎十分體察人心,知道金陵勳貴惦記道清大師,就跟被貓爪子鬧心似的,等到七月時,便于芳頤園再度設宴。
淑惠大長公主的孫兒還沒降世,但毫不影響她對于道清大師的信服,自是忙不疊應了,極為殷勤。
魏國公府也收到了邀請。
魏國公膝下有二子一女,長者正在金陵城外習武,短時間難歸,次者卻在董太傅家中閉門念書,也不好貿然去接。
再則,有魏國公府的威名在,兩個兒子此生總不會波折太大,唯有被他示若掌上明珠的小女兒妙妙,不知前途如何。
女兒家将來總是要嫁出去的,倘若遇人不淑,倘若子嗣不昌,倘若婆母小姑苛刻,不知要吃多少苦,魏國公隻消這樣一想,就難過的想哭。
“咱們帶妙妙過去,叫大師瞧瞧吧,”他同妻子商量:“不是挺準的嗎。”
“可别,”董氏搖頭道:“命理之說,信則有,不信則無,倘若大師瞧了妙妙,說出什麼不好的話來叫人聽了,豈非害她終生?”
魏國公一聽就有點虛了,暗自打怵,随即又鼓起勇氣道:“此前他雖相面,卻也未曾有惡言,夫人杞人憂天了。”
這倒也是。
道清大師相面,隻說人好,從不說人壞的。
董氏想了想,依舊搖頭:“罷了,公公不是說過麼,妙妙是有福氣的,生來帶運,一世順遂,至于道清大師這趟渾水,咱們還是别過去蹚了。”
老魏國公娶妻頗晚,年近四十,才有了魏國公,也算是老來子。
妙妙出生時,老人家還健在,隻是年事已高,加之早年征戰沙場,頗多暗傷,老來難熬,她出生那夜,更是早早歇下。
董氏是兒媳婦,便是生孩子,也沒有叫年邁公公過去守着的道理,所以在發動之初,便吩咐人不準去攪擾,第二日再前去告知便是。
誰知,老魏國公卻在這一夜,做了一個異夢。
他夢見菩薩到了他們家,将一隻金燦燦的小貓放了進去,向他慈悲一笑,便帶着一對兒金童玉女騰雲駕霧離去。
尋常人做夢,都是片刻即忘,記不了多少時候,可是這個夢,直到第二日清醒過來,老魏國公卻還是記得清清楚楚。
從那隻小貓兒,到菩薩臉上的慈悲笑容,再到菩薩身後的金童玉女穿了什麼衣裳,卻都一清二楚,令他大感神異。
等老魏國公知道昨夜兒媳婦生了個小姑娘的時候,才算是将夢境與現實結合起來。
上了年紀的人總是會格外相信這些異兆,更何況,這可不僅僅是異兆。
他夢見了菩薩,小貓兒也是金燦燦的,這是吉兆啊!
時代局限使然,他最喜歡幾個孫兒,可因為這個夢,對于這個小孫女,卻也格外疼愛,嬌寵的厲害,連連說她有福氣,必然一生順遂。
妙妙随父親姓魏,這一代從青,名青漓。
而小名兒,卻水推舟取做妙妙。
——這也是老國公堅持的。
妙妙,喵喵,多可愛啊。
道清大師雖神異,董氏心中卻總覺不安,見丈夫有意帶女兒過去,也給勸住,魏國公素來敬重妻子,便将那些想法壓下去,不再提了。
然而等到宴席的前一天,妙妙卻哒哒哒跑到他面前去,一雙杏眼閃閃發亮:“阿爹阿爹,明天帶我去見那個會算命的老爺爺嘛。”
“什麼會算命的老爺爺,”魏國公笑了:“是道清大師。”
“好吧,那就是道清大師,”小姑娘眨巴着眼睛,毫不掩飾自己的向往:“帶我去見見嘛。”
“不行,”魏國公耐心道:“你阿娘不許。”
“我們偷偷的去,”小姑娘聽二嬸提了那位神僧之後,心裡好奇的跟小貓爪子撓一樣:“不叫阿娘知道,不就成了嗎?”
魏國公意動:“你說的有道理。”
芳頤園設宴這日,恰好是董氏昔日閨中密友的生辰,大清早,叮囑魏國公幾句,便往對方家中做客去了。
魏國公嘴上答應的痛快,然而沒多久,就将偷偷跑過去的小女兒抱在懷裡,父女倆乘着馬車,往芳頤園去了。
比起前一次宴席,這一次委實要盛大多了,隻是這畢竟是皇帝暗自操持,得到入場券的人有,卻絕不會過多,所以看起來并不擁擠。
然而,即使是這樣,道清大師入場之後,也備受矚目,崇敬目光毫不掩飾,徑直往他透着圓慧的腦袋上掃去。
隻是礙于身份,不敢過去糾纏罷了。
道清大師依舊一身僧袍,衣角洗的發白,卻也無人嫌棄簡陋,隻覺佛心剔透,不拘于外物。
淮安侯夫人素來崇信佛祖,這會兒同道清大師挨得近些,笑容滿面,正待上前去說句話,卻見這位大師先是一怔,随即目露驚訝,向她合手示禮後,便匆匆越過她,往另一處去了。
深感莫名其妙,淮安侯夫人順着他背影去瞧,才見道清大師越過幾個來寒暄的勳貴,徑直到一對父女面前停住了。
是魏國公。
一時間,場中竟奇妙的安靜下來了。
魏國公原本隻是帶小女兒來玩一趟,卻不曾想竟成了全場焦點,思及那日董氏所說,心中暗悔。
然而,還不等他開口,道清大師便先一步合手示禮,看着他懷中的小姑娘,慈悲道:“這是令愛麼?”
下意識的,魏國公将小女兒抱得更緊些,警惕道:“是。”
道清大師慈悲一笑,目露笑意,連聲念了三遍佛号。
衆人矚目之下,他緩緩道:“令愛命格極尊,貴不可言。”
總算是句好話。
魏國公勉強松一口氣,卻也生了退意,抱着小女兒,不便行禮,隻低頭颔首,客氣道:“謝大師贊賞。”說完,便要離去。
“令愛身負鳳凰瑞氣,世間唯此一人。”
道清大師卻不給他離去機會,再度低頭施禮,看向魏國公懷裡尚且有些懵懂的小姑娘,道:“此女……将生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