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阿速汗便起床,摸到羊圈裡抓了一隻羊拖出來殺了。廂房的兒媳聽到聲音便也摸黑起床,先去廚房裡看了一眼昨天晚上臨睡前熬的高湯。
竈裡埋的大柴已慢慢燒盡,隻有星星紅光,是未盡的紅炭,她打開鍋蓋,一陣濃濃的香味便飄了出來。
她連忙蓋上,起身去院子裡收拾阿速汗才掏出來的羊雜。
等他們把這隻羊收拾好放上手推車,天已經微亮了。
兒媳進門去把還在熟睡的大兒子搖醒,讓他看着弟弟妹妹,一會兒要是醒了就去互市裡找他們。
公媳倆人這才推着手推車往互市裡去。
到城門口時便看見有許多人正排隊出門,他們熟門熟路的出城,入互市,找到自己的攤位停下。
阿速汗弓着背将熬了高湯的鍋放在竈台上,這便去揉面做燒餅。
燒餅就着羊雜湯實乃美味,在見到遼國那邊的契丹人憑借着羊肉在互市裡占據了一方美食市場後,幽州城裡的契丹人也坐不住了。
阿速汗是最先效仿的人之一,他兩個兒子去年秋天都被征兵走了,也都死在了幽州之戰中。
一開始他是恨極了林清婉和梁人,可他沒有膽子去為他們報仇,因為他還有孫子和孫女要養。
二兒媳二月時就改嫁走了,丢下了她的一個孩子,現在全靠他和大兒媳養着。
然而去年為了給兩個兒子湊夠出征的幹糧,他們賤價賣了不少羊,僅有的一匹馬也給他們兄弟帶去了戰場。
家裡可以說是一貧如洗。
此時他見互市裡有人賣羊雜湯,他便也想跟着去賣,要說羊雜湯,他兒媳婦做的也很好吃,而他烤羊的手藝更是好。
可是這裡面的攤位不好搶,他一連搶了三天也沒搶到,反倒是殺的羊肉漸漸留不住,隻能自己吃。
第四天他咬了咬牙再殺了一隻,老早就停在了城門外,一開城門就往外沖,但因為那些攤販彼此已經相熟,互相幫忙,很快便搶在了他前面占到了攤位,等他滿頭大汗的走到末尾時卻發現又沒位置了。
當時他正想死了算了,他一個沒忍住便蹲在路邊哭。
也不知是他運氣好,還是不好,那天林郡主正好沒回城,宿在了互市裡,早上出來散步,正好碰見了他。
他那時都握緊了殺羊的尖刀,想着拼着一死殺了她,也算是給兩個兒子報仇了,結果她隻是看了他幾眼,便吩咐人順着美食街往外又擴了一裡的攤位。
還讓護衛幫着他把手推車放在了才畫出來的圈圈裡,算是幫他占了一個攤位。
他就這麼稀裡糊塗的開始了擺攤生涯。
他的生意很好,因為他是在梁國這一側的美食街裡,漢人們要吃烤羊肉和羊雜湯都更愛來他的攤位,實在等不及了才會去對面遼國那裡。
他每天都要殺兩隻羊才夠,早上一隻,下午一隻。
自家的羊殺完了,便去和牧民們買,一條街上的街坊都喜歡把羊賣給他,僅一個月,他便能賺到以前一年一家人才能賺到的錢。
就算很久以後有人告訴他,其實林郡主早就想擴大美食街,隻是一直抽不出空來,這才耽擱了。
但他還是覺得這擴出來的一裡就是林郡主單為他擴的,他永遠也忘不掉他的手推車被送到攤位上時那一刻的感覺,他握着尖刀的手就突然軟了下來。
那一刻起,他不知是該繼續恨着她,還是感激她。
然而随着時間的流逝,那股積存在心中的恨意慢慢少了,到現在,已經所剩無多。
說到底,那是兩國間的戰争,并不能單恨一個人。
阿速汗将最外的一層羊肉割下,放進一個個盤子裡,老早有客人來等候了。
他們都是一早要來互市擺攤的客商,因為趕得急,所以沒吃早飯。
何況這裡有美食街,東西也并不貴,東西也齊全,故要趕早的人都會選擇來這吃。
他這邊才把羊肉剃好,兒媳便跟着把羊雜湯做好了,盛了湯給點了的客人送去。
還有人點了燒餅,公媳兩個忙個不停,但就是這樣,阿速汗還能豎着耳朵聽客人們說話。
一個客商歎息道:“聽說了嗎,郡主明天就要走了。”
“走?去雲州?”
客商搖頭,“要是去雲州,我也就不歎了,聽說這次是直接回京,幽雲兩州的互市就交給武侍郎了。”
“這,為何如此突然?”
“也不算突然了,這互市都建好了,各坊皆搬遷好,規矩也定下了,林郡主總不能一直留在幽州和雲州。”
“唉,郡主在這兒,我等心中便如有了定海神針,她這一走,也不知互市會否有變化。”
“應該不會,這武侍郎可是林郡主一手栽培的,互市便是兩位大人一同組建的,他還在這幽州呢。”
“明日郡主離開,可已是确切消息了?”
“自然,這是陳老爺說的,他跟武侍郎私交不錯,聽說在郡主面前也說得上話,他傳出來的消息應該不會假。”
“那我等可要去送?”
“自然是要去的,”客商歎息道:“這一别,不知何時才能見到郡主。”
阿速汗忍不住愣住,直到客人催促,這才回神,連忙低頭給人做燒餅。
待到中午,他們這一隻羊便賣完了,其他食攤也開始收攤,忙過中午飯,他們有兩個時辰的休息時間,同樣也是他們準備晚飯和晚上食材的時間。
以往都是兒媳在這裡看攤,而阿速汗帶着孩子們回去再殺一頭羊的,今天他卻是收拾了東西道:“我們下午不賣了,收拾東西回家。”
兒媳愣住,問道:“為什麼?”
阿速汗沉默了一下道:“回去準備一些東西。”
阿速汗回去後便去買了牛肉和不少香料,開始做牛肉幹。
兒媳愣愣的看着,阿速汗便低聲道:“明天林郡主就要走了,我們去送送她,你熬一鍋高湯,明日放竹筒裡帶上。”
兒媳沉默了一下,默默地轉身去了廚房。
幾個孩子在院子裡追逐打鬧,讓這個一向安靜沉寂的家裡多了幾分熱鬧。
阿速汗便覺得休攤留家裡半日也不錯,以後一個月可以這樣做一天。
将腌制的牛肉慢慢烘幹,阿速汗熬夜看守了一晚,第二天早早便起身将這些烘制好的牛肉幹裝好,把幾個孩子叫醒,洗漱打扮好便一起往南城門去。
兒媳拿了兩個串在一起的竹筒裝好羊湯,慢慢地跟在公公身後。
一家人才到大街上,便見有不少人正與他們一樣往南城門而去,每個人手上都帶了些東西。
到南城門時,才發現那裡站了不少人。
天才微微亮,城門裡便湧出不少士兵,将人往兩邊分,隔出一條大道來。
看守城門的參将居高臨下的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微微蹙眉道:“去請示将軍,看是否要疏散人群,這麼多人,要是有刺客混在其中怎麼辦?”
“不至于吧,郡主時常往返互市,那裡同樣魚龍混雜,但不也從未出事嗎?”
“遼國人不會在互市中動手的,但其他地方就不一定了。”參将道:“先去請示一下将軍。”
徐廉想了想,本想同意驅散的,但到了現場一看,立即道:“這麼多人怎麼驅散?再加派些人手來,容許他們留在此處,但不許接近郡主。”
“是!”
徐廉和蘇章同樣怕遼國在林清婉回京的路上動手,她死在幽州,對遼國不利,可要是死在回京的路上,誰也賴不到遼國的身上。
要論溫迪罕現在最恨誰,徐廉和蘇章發誓,那人一定不是他們倆,也不是梁帝,而是林清婉。
所以這一次徐廉派了一千護衛軍護送她回京。
也是因為随行人員過多,林清婉才決定五月便啟程的,以免路上耽擱。
林清婉的馬車才拐入南城主街便被人群包圍了,不少人叫着她的名字,伸長了手想把東西遞給她。
林清婉撩起簾子,對他們揮了揮手道:“東西你們便拿回去吧,替我吃掉它們,用掉它們!”
她爽朗的笑道:“諸位不必傷感,或許将來我們還有再見之日,望大家将幽州建設得越來越好,和平永存!”
阿速汗用力的擠到前面,跟着馬車往前走,伸長了手将裝了牛肉幹的袋子遞出去,喊道:“林郡主,您收了這牛肉幹吧……”
聲音太過混雜,林清婉的的目光隻是從他身上一掃而過,對着伸長了手的人們揮了揮手,讓他們收回去。
阿速汗就喊道:“我兩個兒子都死在了幽州之戰中,就在那晚梁軍攻營的時候――”
易寒朝他看了一眼,打馬上前,附耳在林清婉耳邊說了幾句話,林清婉便朝阿速汗看了過來,讓馬車停下。
馬車一停下,兩邊的百姓都興奮起來,有人甚至想把手裡的東西直接扔進去給他,但被守在兩邊的士兵嚴令禁止了。
林清婉下了馬車,走到阿速汗面前。
衆人微微讓開了一條道。
阿速汗的年紀并不大,但他兩鬓是花白的,脊背彎曲,他收回手,擡起頭來看向林清婉,眼眶忍不住紅腫起來,他憋住淚道:“我有三個兒子,一個在四年前被征兵,死在了戰場上。那一次是遼軍南攻,想要搶掠些糧食過冬,隻是很小的戰役,他隻有十六歲,第一次上戰場,死了!”
“兩個則是去年秋天,三王子給我們家下了兩枚征兵令,他們都死在了幽州之戰中,那幽州大營離我們家就八十來裡,一天就能來回。”
人群靜默下來。
林清婉沉默了一瞬,然後對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阿速汗的眼淚就忍不住嘩啦啦的流下,他哽咽道:“我一開始很恨郡主,但現在我不恨您了,我在互市裡有個攤位,能養活我的孫子和孫女們,将來還能給他們積累些一份财富,隻要不再打仗,我們的日子就不會太難過。”
“郡主,”阿速汗将手中的袋子遞給她,眼眶通紅的看着她道:“這是我連夜做好的牛肉幹,我的兒子們最喜歡吃了,他們出征前,我給他們做了好多做幹糧,您拿着嘗一嘗吧。”
林清婉接過,将袋子打開,取出一片來要嘗,易寒忍不住上前一步,林清婉已經咬住了肉幹,嚼了嚼後點頭道:“的确不錯,難怪他們那麼愛吃。”
阿速汗這才伸手抹了臉上的眼淚。
林清婉親自抱着袋子,看着他認真的道:“希望他們下一世能轉生到一個沒有戰争且富足的時代,不再受戰争之苦。”
阿速汗擡頭看向她,抖着嘴唇問,“有轉世嗎?”
林清婉認真的點頭,“當然有,靈魂是不會滅的。”
林清婉退後一步,再次對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低聲道:“對不起。”
阿速汗連忙伸手扶住她,結巴道:“不,不是您的錯。”
林清婉沒辯解,對他點了點頭,抱着袋子回了馬車,人群漸漸都安靜下來,目送她的馬車離開。
突然人群中有一人帶着孩子跪了下來,衆人紛紛跟着跪下,街道一時隻剩下車轱辘轉過的聲音,以及後面護衛隊整齊劃一的馬蹄聲。
林清婉沒讓他們起來,隻是低頭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牛肉幹,慢慢的将它收緊,扭頭看向窗外。
徐廉和蘇章騎着馬等候在城門口,沉默的看着這一切,漸漸握緊了手中的缰繩。
一直到馬車出了南城門,人們這才慢慢站起來,原地目送着護衛隊漸行漸遠。
徐廉和蘇章帶着人将林清婉送出十裡外,林清婉下了馬車,對倆人微微點頭道:“兩位将軍打住吧,剩下的路我自行便可。”
“郡主一路保重。”
林清婉微微一笑,颔首道:“兩位将軍也要珍重。”
徐廉歎息,“此一别,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總會有機會的,”林清婉看向武侍郎,微微點頭道:“你也留步吧,以後幽雲兩州的互市就交給你了。”
“下官定不負郡主所托。”
林清婉對三人行了一禮,轉身上車。
三人連忙後退一步,行禮目送林清婉上車。
此次一别,可能還真的不會再見面了,隻能靠書信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