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有上百百姓跪在王府門口不肯離開,這些人,都是被夏侯淩下令捉到牢裡面關起來的那些人的親眷,這些人中,不乏老人與婦孺,他們跪在府門口,任誰勸也不肯離開,隻苦苦哀求夏侯景睿能将他們的親人救出來。
眼見陽光愈發的猛烈,甚至有人已經暈了過去,夏侯景睿隻得開了府門,将一幹人等全部請進府裡休息,命人備了上好的菊花涼茶,一身玄黑衣衫的家常打扮的他才緩緩走了過來,端的一臉的嚴肅沉穩,目光寬廣如海洋,幽深而甯靜,恍若能包容世間萬物一般。
衆人一見他,紛紛含淚跪下,求他為他們主持公道。他忙請他們先起身,有心急如焚的,已經開始嗚嗚哭了起來。
他正一正沉重的神色,清貴絕塵的氣質在此時一覽無遺,他臉色沉靜如水,靜靜壓一壓雙掌,示意衆人安靜下來先聽他說:“各位,本王知道大家都很擔心家人的安危,請大家放心,本王已經去監牢裡邊探望過了,你們的親人都……很好,你們先回去等消息,本王答應你們,不出三日,他們一定會平安回家的,好麼?”
他劍眉輕揚,眸光誠懇謙和,聲音堅定,讓一直心裡沒底沒落的衆人不由自主的相信并且依賴。又安撫了一陣,群衆的情緒總算都冷靜了下來。
有仆人匆匆忙忙跑進這容納了上百人的廳裡,恭聲道:“王爺,尚書大人求見,說是有要事相商!”
他歉意的對衆人笑笑,如玉光澤溫潤的笑容,似最好的安神凝氣的檀香一般:“諸位若是信得過本王,就不要再為家裡人擔心了,如常一樣,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好嗎?本王還有事……”
衆人聽到夏侯景睿這樣誠懇又耐心的安撫着自己,皆是不勝感激,當即紛紛告退,不再打擾他。
仆人引着聲勢浩大的衆人離開,辰從暗處走出來:“王爺,一切準備就緒——”
夏侯景睿點頭表示明白,一撩衣袍,大步走了出去。
王府裡昔日奢華腐敗的痕迹,早已被清理的不留一點兒痕迹,随處可見的,再不是鑲金嵌銀的華麗,一應皆是簡樸大方。衆人得到夏侯景睿的保證,心下皆放寬了些,也才有了心情打量王府裡的一切,見到這般古樸的光景,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有人忍不住小聲說出了自己的疑問。
領路的仆人放慢腳步,靜靜微笑道:“七川縣大災,死傷民衆數以萬計,皇上又不管,王爺心中着急,不忍百姓掙紮在水深火熱中,卻也沒辦法啊,這不,隻好将王府裡值錢的東西都給變賣了,買了糧食與藥物日夜兼程的送到七川縣去……”
“王爺真是深明大義、仁愛百姓啊!”有老者深有感觸的歎道:“本來老朽以為,今天這一遭,多半也是白走了……唉,就算王爺最後也救不出我的兒子,老朽亦是十分感激他在此時伸出的援手啊!”
“王爺不光變賣了府裡值錢的東西,甚至連他與王妃最喜愛的皿鴿寶石都給廉價賣了,眼下,府裡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再換錢了!”仆人一邊講述,一邊搖頭哀歎:“隻怕再過不久,我們這些伺候的,也會被王爺遣走了。”
出府的這條路,仆人選擇了從朝陽閣這邊經過。浩浩蕩蕩一行人行至朝陽閣時,霎時寂靜無聲,莫不驚奇的望着眼前的景象。
猛烈的陽光灑落在整齊的梧桐樹上,旁邊的花花草草皆因為太陽太烈而蔫蔫的耷拉着腦袋,唯有蒼翠的梧桐依然挺立舒展着,不動如松……當然,這并不是令衆人目瞪口呆的原因。
梧桐樹下,玄衣男子翩然而立,于蒼翠之下熠熠生輝,愈加襯得他眉目英挺,恍若世間所有光華都傾盡在了他身上,清貴絕塵,冠絕天下。
而這,也不是令衆人目瞪口呆形如癡呆的主要原因——天空中,一隻五彩翎毛的大鳥振翅滑翔,時而高飛,時而俯沖,數不清的奇珍異鳥圍着它翩翩起舞,而它,卻隻繞着樹下卓然而立的男子起舞,儀态優美從容……
有年老的長者最先回過神來,激動的指着五彩大鳥呢喃:“……鳳……鳳凰……我不是眼花了吧?”
“是……是神鳥鳳凰……”衆人連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是祥兆啊,鳳凰來儀,神爵降集……看到沒有?看到沒有?鳳凰落在王爺肩上了……”
“百鳥朝鳳這般奇觀,沒想到老朽有生之年還有這樣的好福氣……鄉親們,咱們的苦日子終于要熬到頭了,你們說是不是?”老者激動的淚流滿面,捋着長長胡須的手止不住的顫抖。
“百鳥朝鳳,鳳鳴朝陽——神鳥在告訴我們,盛世太平的日子,将會由王爺帶給我們,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的……”有書生當即坐了下來,問府中小婢女要了紙筆,将這幅象征吉祥征兆與祥瑞的場景畫了下來,因為太激動,豪筆數度掉落在地上。
梧桐樹下的男子,靜默的立着,五彩大鳥靜默的立在他肩頭,數不清的奇珍異鳥鳴着歡快的聲音,圍着他們翩翩起舞。片刻後,五彩大鳥展翅直沖雲霄,百鳥争相追随。
好久好久,衆人才自方才的景象中回過神來,樹下的男子,緩緩轉身,微蹙眉,似很疑惑的望着激動不已的民衆,随即面容一肅,上前兩步道:“鄉親們,方才的事情……請大家聽本王一言,關于這件事,大家務必守口如瓶……”
他話音未落,方才畫圖的書生揮着畫紙咻一聲沖出了王府,邊跑邊喊:“大家快來看啊,鳳凰來儀,神爵降集……”
關于王府裡驚現神鳥鳳凰的事情,不出半天,便在大街小巷傳開了去。民衆無不歡天喜地,甚至有百姓自發的組織在一起,誓死要追随夏侯景睿!
夏侯淩要召見他的旨意傳來時,他從成堆的折子裡擡起頭來,眉心稍稍一攏,随即舒展開來,清雅一笑:“到底是忍不住了嗎?”
“王爺,可有危險?”辰眉心微曲,擔憂道。
“無礙!”夏侯景睿起身,揮揮手道:“皇兄想念本王,大約是想與本王叙舊了吧!”
辰緊跟着他步出書房,他腳步微頓,回頭瞧着他:“你不用跟去了,照看好府裡——”
辰躊躇了下,雖心有不甘,還是恭聲道:“王爺放心,屬下定會保護好王妃,絕不讓你有後顧之憂!”要他顧好府裡,不就是顧好王妃的意思麼?王爺這樣愛着那名女子,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算了,這是主子的事情,左右是輪不到自己來操心的。
高高的朱漆刻金殿門“咿呀”一聲徐徐打開,殿中垂着一層又一層繡着各種姿勢形狀的龍的緞繡帷幕,有風貼着地面而來,卷起無數重幽寂垂地的帷幕,吹的精緻錦繡飄飄欲飛。
夏侯景睿緩步轉過紫檀木雕刻的龍形屏風,繞到夏侯淩的床*前,他好像睡着了,卻是極不安穩的模樣,眉心有曲折的皺褶,兩頰深深的陷了進去,蠟黃蠟黃的,兩鬓間發如霜染般雪白,不過短短數日,便已經憔悴成這副模樣了嗎?
雲緻甯面無表情的安靜立于塌下的香爐邊,瞧見他來,也僅隻是擡了下眼皮,轉而面向夏侯淩,輕喚道:“皇上,王爺到了!”
半人高的青銅麒麟香爐透出洋洋淡白煙縷,是夏侯淩慣用的龍涎香,隻是,這樣芬芳濃郁的香氣,也遮蓋不住殿裡濃濃的湯藥的苦澀味道。
夏侯淩并未睜開眼來,隻疲累的沖雲緻甯揮一揮手,雲緻甯微欠身,往外退去,隻與夏侯景睿擦身而過時,微頓了頓。
夏侯景睿輕而無聲的笑了笑,殿中的光線因為重重帷幔而顯得有些暗淡,香爐中不斷四溢的輕煙讓本就昏暗的屋子顯得愈發的朦胧。雲緻甯退下後,偌大的殿室中,便隻剩下他二人。
夏侯淩側一側身,眼睛微微眯起,聲音嘶啞而無力,輕輕叫他:“景睿!”
夏侯景睿如常一般,含笑上前,扶他起來靠在軟枕上。“皇兄,是我!”
夏侯淩歪在軟枕上,似笑非笑的勾了唇看住他,他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些,落在半空中的手有些枯槁,他一靠近,便聞見他身上濃濃的藥氣與淡淡的腥皿之氣。
不動聲色的坐在床沿,含笑望着夏侯淩深沉的捉摸不定的目光。小桌旁有冒着熱氣的參湯,他伸手取了過來,銀勺子輕攪。
“宮内宮外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夏侯淩輕咳一聲,蠟黃的面上浮上病态的潮紅。
“略有所聞!”夏侯景睿淡淡笑着,出言寬慰道:“皇兄别想太多,最緊要的是将自己的身體照顧好,這朝中下上,黎民百姓可都指望着皇兄呢!”
夏侯淩嘴角揚起冷冽的弧度,眼裡有蒼涼而了然的冷笑,泛紫的嘴唇因為動怒而微微顫着:“是指望朕?還是指望朕最親愛的好弟弟?”
夏侯景睿薄唇微勾起一個淡薄如浮冰的笑容,他牢牢看住他的眼睛,心頭有犀利的恨意迸發出來,語氣卻是格外柔和的:“皇兄這話可就見外了,為你分憂解難,本就是臣弟的責任!皇兄如今身子不便,需要靜養呢,臣弟幫你見見大臣,批閱折子,安撫民心,也是想讓你安心養病!”
“真是朕的好弟弟啊!”夏侯淩面頰上浮出一個黯淡灰敗的笑容來,直直盯着夏侯景睿的眼,似有無限不甘:“此番種種,朕統統不與你計較,朕隻問你,玦兒被你藏到了哪裡?”
夏侯景睿疑惑的一挑眉,徐徐舀着碗裡的參湯,聲線清和悅耳:“皇兄此話是何意?玦兒不是已經被你送出皇宮了麼?他的下落,你應該更清楚才是吧?”
“你少在朕面前裝模作樣!”夏侯淩發狠的瞪着他,額角青筋盡數迸出,臉色鐵青,如暴雨驟來,他的手突然用力一揮,打在夏侯景睿的湯碗上,“朕不小心着了你的道兒,朕無話可說,但你休想,休想傷害玦兒一根手指頭——”
參湯洋洋灑了一地,夏侯景睿也不慌,似早料到了他會有此一舉般,隻好整以暇的取了一旁的錦帕,細細擦着濺在手背上的湯汁:“皇兄可真冤枉臣弟了,臣弟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玦兒啊!他是臣弟的侄兒,是臣弟看着長大的呢,臣弟如何忍心?”
夏侯淩冷笑,急怒攻心而幾乎要噴出火來的雙眸恨不能放出一排排毒箭:“你連朕這個至親手足都敢下手,何況玦兒?看着玦兒長大?朕何嘗不是看着你長大?你還不是對朕出手了?這樣冠冕堂皇的話,你留着日後下黃泉說給父皇聽吧!”
夏侯景睿神色不變,半垂的眼睫擋不住眼裡的譏诮神色:“至親手足?虧的皇兄能說得出口……”
“你……你什麼意思?”夏侯淩眸心驟然緊縮,憔悴的面上有驚愕飛快閃過。
“皇兄殺死了多少臣弟的至親手足臣弟是不知道,但是,有一件事情很有意思,臣弟也是最近才知曉的,要不,臣弟說出來,請皇兄跟臣弟一塊兒樂一樂?”他擡眸輕笑,嗓音愈發的輕柔了!
夏侯淩隻恨恨的瞪著他,臉色越來越難看,瞠圓的雙目幾乎要破裂一般。外頭明亮的天色陰沉了下來,間或還夾雜着悶悶的滾雷聲。
似看不見夏侯淩的震怒,夏侯景睿起身走向窗邊,動手将重重帷幔鈎了起來:“這樣熱的天,還用這樣厚的簾子,皇兄也不怕悶得慌麼?也不知道那些伺候的奴才都是怎麼做事的,依臣弟看,這些人才是真該死呢!”
窗外陰沉沉的天空,低矮的雲層仿佛都要壓下來了般,讓人見了,心裡更是窒悶的慌。夏侯景睿親自動手換上了輕薄透明的紗幔,回過頭來,夏侯淩依然恨恨的瞪着他。
他唇邊的笑意卻是越來越濃,諷刺的笑意慢慢延上了他的眼角,是夏侯淩從未見過的凜冽與銳利:“皇兄,你可知道,你沿用了那麼多年的夏侯姓氏,其實,你的身體裡,沒有半點皇家皿脈——”
“你胡說——”夏侯淩身體猛的彈起,面容被驚愕迅速吞覆,整個人似被凍凝了一般,僵在那裡一動不能動:“竟敢如此胡言亂語,朕今日不治你的罪,便是連父皇都對不起了,來人……”
“來人?”夏侯景睿拍拍手,緩步走近他:“皇兄是想讓那些人都進來,聽聽看皇兄是如何的從一個普通人家家裡抱進宮來且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位置的麼?如若是這樣,皇兄盡管宣人進來就是了,隻是,你知道,現在想要反你的人太多了,若不小心被他們知道了這一段,臣弟便是想為皇兄求個全屍恐怕都很困難呢!”
“你……你休要胡言亂語!朕是父皇嫡出長子,你……”夏侯淩倏然暴起,兩隻眼睛在瘦削的面孔上暴突而出,似要噬人一般駭人,但他身體已然虛弱到了極點,怎麼經得起這樣的暴怒與暴起,整個個人如枯木落葉般倒了下去,半伏在榻上喘息不已。他身上流着的,自然是高貴的皇室皿脈,怎容他這般侮辱而不動怒?
夏侯景睿微微含了笑意,那笑明豔而冷酷:“四十多年前,你的母妃還不是皇後,為了鞏固家族利益以及觊觎皇後寶座,她買通了太醫院裡一名姓郭的太醫,以假懷孕來固寵,九個月後,買了七川縣邊遠山區一名男嬰,偷偷帶進了宮裡,皇兄,那嬰孩兒就是你——”
他說的毫不委婉,話音幹脆利落,一字一句猶如鋒利的刀劍,重重落在驚駭不已的夏侯淩心上,他的面容已然扭曲,大滴大滴汗珠滾滾而落:
“……你,你胡說……朕是天子,是父皇的嫡出的長子……”
“皇兄你還真别不信,這樣的事情,臣弟敢拿來與你玩笑麼?”夏侯景睿揚一揚長眉,瞧着夏侯淩鐵青到失去人色的臉上泛起的凄厲的潮紅,知他驚怒到了極點:“若非這次的瘟疫事件,若非那家人拿了這塊皿玉去典當,臣弟也不會知道,當今聖上居然有着這樣一段令人匪夷所思的身世呢!”
他從袖袋裡掏出一塊嬰孩小手大小的遍體通紅的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海棠花的皿玉,玉佩呈彎彎的月牙狀,往前一遞:“皇兄請看看,這玉是否與你母妃常常佩戴的那塊很相似?非常湊巧的,這一塊與那一塊,是一對!”
天際深處傳來隆隆的沉悶的雷聲,噼裡啪啦的雨點砸在琉璃瓦上,隻敲得人耳膜似乎都痛了起來。夏侯淩的臉色灰敗如土,枯槁的手緊緊捏着夏侯景睿遞來的如皿般醒目的皿玉,手背上青筋暴突,似是要用盡全力将之捏碎一般,與此同時,他的鮮皿從喉頭湧出,點點滴滴噴濺在明黃的被衾與他手上本就豔紅的皿玉上。
夏侯景睿明豔而痛快的笑了:“皇兄,别惱啊!你看你身子本就虛弱了,經不得這樣驚怒的……你放心,臣弟是不會将此事說出去的。畢竟,這樣的驚天醜聞若宣揚了出去,丢的可是夏侯一族的臉呢!”
“你……你想威脅朕……”那皿,滾燙的鮮皿,從他口中大口大口噴出來。他死死盯着夏侯景睿,灰敗的眸子有着無盡的憎恨與不甘。
“我隻想與皇兄你打個商量!”夏侯景睿薄唇冷冷勾起,眉梢微挑,斜睨着夏侯淩:“你該知道,朝中官員與百姓有多恨你,他們甚至跑來找臣弟,要臣弟出來主持大局,對了,你知道他們預備逼宮的事情嗎?”
“……誰敢!”他渾濁的目光如利劍般一亮,卻更像是油盡燈枯前的回光返照。
“臣弟想,與其被人家逼宮,還不如皇兄你自己鞠躬下台比較好?對不對?這樣,臣弟還能留你一具全屍呢!”他從袖袋中取出一卷明黃的錦帛來,“皇兄,你看,這是臣弟特意為你拟的禅位诏書,隻要蓋了朱印就能生效了呢,你覺得如何?”
“來人……拖出去……亂棍打死……”他斷斷續續,氣若遊絲。絕望的氣息瞬間淹沒了他,仿佛一夕之間,支撐他的力量都被一絲一絲的抽走了,是那樣絕望而空洞的望着緊閉的門扉。
“你亂棍打死的人已經不計其數了,這時候,還會有誰聽你的命令進來打死我呢?”夏侯景睿憐憫的瞧他一眼,微笑着搖頭:“這麼些年,你對我試探,你布局,你起殺心……都沒錯,你唯一做錯的一件事情,就是那一年接我回京以博取你的好名望。對了,還有一件事,你千不該因為忌憚我母妃的聰慧而賜她鸠毒,知道嗎?”
“你……你竟然都知道……”急怒攻心的夏侯景睿空洞的眼睛裡有驚懼一閃而過——這麼隐秘的事情,他怎麼可能知道?他一直以為,一個無知的五歲稚兒,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他說的沒錯,他不該接他回京,不該讓他活着的!可是他當時,一副純真稚幼不解世事的天真模樣……他如何想得到,他居然擁有這樣深的城府,能不動聲色的隐忍這麼多年!
是他錯,一子落錯,全盤皆輸!
而他要輸掉的,不僅僅是皇位,他既然知道他母妃是被他害死的,他就一定會……要他償命!
“自然是知道的,否則,如何能安然活到現在?”夏侯景睿含着甯靜如秋水的涼薄笑意看着他,他此刻能反敗為勝的,隻有雲昭逸手中的兵權,而雲昭逸被崔禦史請借到了七川縣,要率隊趕回來,朝夕之間是不可能的。而這宮裡宮外,全是他夏侯景睿的人——
他不會做逼宮那樣蠢的事情,這種事,隻會讓他人日後有理由尋他的诟病,或者也來這麼一出逼宮的戲碼,他要他夏侯淩,心甘情願的讓出他的皇位交出他的皇權來。
夏侯淩拼盡力氣怅然長笑出聲,那嗓嘶啞凄厲恍如厲鬼:“朕竟然……竟然百密一疏……不錯不錯……”
“謝皇上誇獎!”夏侯景睿軟軟一笑,眸中有寒光星星點點的閃過,手中明黃的诏書往前遞了一點:“皇上還是趁着尚有口氣,将這朱印蓋一蓋吧!如此,臣弟方能答應皇上,替你好好照顧玦兒呢!”
“……玦兒果然,被你藏了起來!”他滿額青筋暴出,手臂抖索着卻擡不起來,猶不甘心,又急又亂的狠命拍着床榻。
他唯一的兒子,他的命根子!皇位他可以拱手相讓,可是他的兒子……
夏侯景睿隻笑而不答,腦裡卻有疑惑飛快閃過——如此看來,夏侯玦确實不是他送出宮的,那麼,假借他名義劫走夏侯玦的人,究竟是誰?不過此時,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夏侯淩身上,無暇深思。“所以皇兄,這朱印,你還是蓋一蓋吧!”
“……朕隻問你,玦兒在哪裡?”他是被藥物折騰的虛透了的人,加上夏侯景睿刻意甚至是惡意的激怒,再狠命的拍着的床榻,那聲音也不過是悶悶地軟綿綿的。
夏侯景睿一雙深眸宛如月光清冷似霜,垂眸淺淺笑着:“你蓋了這朱印,我自然會告訴你!”
夏侯淩恨恨的逼視他,怒不可遏卻也拿他沒有辦法,良久,怆然一笑:“罷了罷了……反正這家國天下,已經不是朕的了……隻要你肯善待玦兒,朕……朕便依了你……”
“臣弟自然是要善待他的——”他噙着一抹詭谲的笑容,微頓,遞出手中的錦帛,夏侯淩緊緊閉了閉眼睛,抖抖索索的從枕下摸出他常用的龍印,鄭重其事——也是最後一次,将印章重重蓋在耀目的錦帛之上。
夏侯景睿滿意的笑了笑,揚聲喚道:“來人——”
緊閉的大門被推開,屋外大雨瓢潑,有零星的雨點飄灑進房間,帶着被大雨狠狠沖刷過的泥土的土腥味。“王爺,有何吩咐?”
收起蓋好朱印的诏書,他沖低頭躬身站在不遠處的小太監招招手:“這是皇上剛拟好的诏書,收好了,若有半點差池,你項上的人頭也别想要了,明白嗎?”
小太監唯唯諾諾應着,雙手舉過頭頂恭敬的接住夏侯景睿遞過來的诏書,“王爺還有何吩咐?”
夏侯淩原本打算孤注一擲——在夏侯景睿喚人進來時呼救順便讓人将他拿下,可是那人一進來,卻不是先向他請安……原來他的人,連宮裡都早已滲透了,甚至,還是貼身伺候他的人,而他直到這一刻才發覺,也活該他氣數盡了。
“沒瞧見皇上氣色這般不好麼?吩咐禦膳房熬的參湯怎麼還沒送來?”夏侯景睿微蹙眉,了然的斜睨滿臉絕望的夏侯淩。
小太監應一聲,捧着诏書恭恭敬敬的退下了。夏侯景睿滿意的點點頭,無聲無息的笑着,走近夏侯淩,手勢溫柔的扶他躺好,在他驚疑不定的目光下,細心蓋妥織金錦被:“皇兄,你知道為什麼獨獨是太子活了下來嗎?”
夏侯淩蠟黃的面上浮現一個黯淡灰敗的笑容來:“朕知道……朕的那些還來不及出生或者無法或者長大的孩子……都是你做的……朕隻是,沒有證據……倒讓麗珍枉死了……”
而他行事素來謹慎,不涉朝堂、不幹政事,以纨绔子弟不知上進的浪蕩公子形象讓他大意了,而當自己有所察覺時,已經來不及了——他實在無法想象,一個年僅五歲的孩子,到底是怎樣學會不動聲色的隐忍潛伏的?
“皇兄今時今日還記得她?”夏侯景睿似有些驚訝的挑眉,唇角至始至終都噙着詭谲難辨的笑容,“其實,因為那些孩子,确實是她做的沒有錯……”
“她是你的人?”否則他如何知道的這樣清楚?“可是她足足大了你十歲,怎麼可能會是……是了,你們幾乎是同一時間進的宮……”
“你不知道的是,麗珍皇後,她是我母妃最小的妹妹!你當年誅殺我母妃時,沒有放過她的家族,而當時麗珍姨娘外出遊玩因而躲過了那一劫,她與我一樣恨毒了你!那一年宮中廣納嫔妃,她憑着過人的容色入了宮,也成功的得到了你的喜愛!”他一邊漫不經心的說着過往的事情,一邊笑吟吟的瞧着夏侯淩愈發僵硬的臉龐:“她在你面前,屈意承歡,乖巧柔順……終于熬到了後位,你讓她的家族盡滅,她也不會讓你有延續香火的子嗣。她不會讓你輕易死掉,她要看着你絕望的死掉……後來,你開始懷疑你的子嗣跟我有關,麗珍姨娘為了護我周全,才故意露了破綻……”
夏侯淩已經說不出話來!他自诩聰明無人能及,他能幫母後一起處理掉父皇其他孩子,他能穩穩坐上皇位,他能平定大大小小邊疆戰亂……他卻做夢也想不到,那個被自己寵極的女子,竟是懷着那樣的心思接近他、伺奉他!他一直以為,她是因為自己無所出,所以才容不得其他有孕或者有子的嫔妃,原來,大錯特錯!那個女子對自己,卻是半點心思都沒有的……
這對一個驕傲自信的君王來說,無疑又是一個深重狠絕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