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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誰家天下(二十)

後宮新舊錄 湜沚 4484 2024-01-31 01:07

  薄暮時分,天邊壓着一層陰雲。
孟昱正待如往常般享用京兆尹衙門裡并不豐盛的晚膳。

  不想未曾等來送飯食的仆婦,倒是等來了杜青。

  杜青一身官府,戴雙翅官帽,雙手作揖,面上是久經官場之人那種慣常的客氣又有架子的笑容,舉手投足之中,更難掩世家子的驕矜。

  “這些日子委屈孟将軍了,下官着實有愧。

  孟昱立刻猜出事情已生變化,也以場面話應對:“在其位謀其政,杜大人客氣。

  杜青連聲道:“将軍體諒,下官也就放心了。
方才宮裡傳旨,着立刻送将軍回府,并請将軍明日巳時三刻進宮面聖。

  孟昱立刻問:“案子有了定論了?
魏都知呢?
是否也明日入宮?

  杜青略微沉吟,他不願意此時說出陛下對魏松的裁決,因此話說一半:“有些事下官亦是知之不詳,不過并未宣魏都知入宮。

  孟昱心想反正明日入宮也能為自己為魏松據理力争,因此并不在意,隻道:“這段日子有勞杜大人費心,魏都知既然還在貴署,仍勞大人照顧。

  杜青明明決意要拿魏松立威,此刻卻一臉真誠道:“将軍隻管放心。
”他這話說得有歧義,隻說放心,卻并未點出到底要放心何事。

  孟昱此刻哪裡顧得上同杜青咬文嚼字,聽得他如此說,便抱拳告辭而去。

  ——————

  将軍府門前連燈籠都未點,黑壓壓的陰影籠罩了整塊匾額,映得那獸首大門如同陰沉沉的洞穴。

  孟昱翻身下馬,三兩步跨上台階,舉手拍得大門山響。

  “咚……咚……咚”

  半晌,裡面才傳出一個細微聲音:“稍等。

  他雙手抱于兇前,立在陰影之中。
一雙眼睛,亮得像要穿透人心。
門庭冷落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他身陷囹圄,生死難蔔,從前依附之人自然要另尋生路。

  當日米湛盧遭罷相。
赫赫揚揚一座相府,到頭來隻落得默默無聞上路。
而京城裡的歌舞,并未停歇一刻。

  孟昱等得沒有耐心,又要拍門,忽而聽得吱呀一聲。
眼前大門卻絲毫未動。
他不由側身一望,原來西邊角門拉開了一條小縫,有人挑着燈籠探出頭來:“敢問哪位?

  “是我!

  他說着推開門一腳跨進去:“把馬牽了。

  那人隻覺得聲音極為熟悉,又不敢相信,狠命揉了揉眼睛,繼而大喊一聲:“将……軍,您回……回來啦!

  孟昱隻覺四處都是黑洞洞的,也靜得吓人。
元夕剛過不久,不少達官顯貴家裡還沉浸在過節氣氛中,堂堂将軍府倒像無人一般。

  方才那人一聲叫喊,早引得許多人從屋子裡奔出來,一個個驚喜莫名,紛紛叫着“将軍”,圍至孟昱身側。

  他快步往裡走,腳下生風一般。
一邊走,一邊問:“夫人呢?
二老爺呢?

  也不知是誰答話:“夫人和二老爺都叫請進宮裡了。

  孟昱心中一沉,幾乎腳不點地般沖到正院。
果然隻見四處都黑沉沉一片。
他府裡本就人不多,婉琴、孟昂不在,驟然間空落得毫無人氣。

  他前腳剛進屋子,後腳就傳來一陣女子哽咽之聲。

  他連忙回頭,一疊聲吩咐:“掌燈。

  這才看清是弟妹沈氏。

  沈氏嫁與孟昂已有數年,育有一子一女。
她出身書香世家,尤擅丹青。
出嫁之前,是家中幺女,上頭隻有幾個哥哥,再無姊妹,因此得父母兄長極盡寵愛,一絲兒風浪也不曾經過。
哪成想這回竟遇見這等事情,大伯子下了監牢,自家夫君又被無緣無故帶入宮中。
真正惶惶然不知所措。

  此刻聽見孟昱回府,又是喜,又是憂,也顧不上禮節了,一提燈就往正院跑來。

  昏暗中,她看見孟昱昂藏的背影。
以前也見過很多次,從未似這次般,好像懸了好久的心終于能落回去。

  将軍都回來了,一定會沒事的。

  大嫂和夫君進宮之後,家裡能主事的隻得她一人。
為立威,為維持人心,她不得不端出架子,強蹦着。

  此刻,憋了好久的委屈兜頭打來,忍不住泣涕出聲:“大哥,你可算回來了。
昨日,府裡突然來了好些人,都是宮裡的。
”她擦了下眼淚,又說:“無緣無故的,說要接大嫂和夫君進宮。
大嫂不肯,他們就硬給帶了去。

  “你先别哭,仔細說說昨日到底發生何事”孟昱的聲音低沉,語調沉穩。
讓人不自覺地安心下來。

  沈氏的情緒穩定了些,接着說:“說是皇後想念大嫂,要接大嫂進宮住一段日子。
夫君嘛……夫君他曆來跟宮裡人沒什麼聯系,和陛下更是,連面都未曾有幸見過。
可是,陛下突然說夫君擅音律,着進宮伴駕。
”她不知政事,可隐隐也覺得事情太過蹊跷,不安得緊。

  “将軍,你說,這到底是何意思?

  孟昱站在一張交椅旁,右手搭在椅背上。
此刻屋裡已經點起火燭,亮堂堂一片。
弟媳沈氏雙眼下一片青黑,想來曾徹夜未眠。
臉色更是蒼白得吓人,映着燭光,也見不到皿色。
說話時,單薄的雙肩止不住地微微顫抖,像凄惶的鳥。

  深閨婦人,哪經得住外界風雨?

  他用力握了握椅背,出言安慰:“無甚要緊,我明日便要進宮面聖,也會見孟昂一面。
”他見沈氏神情仍十分緊張,便随口編了個謊:“從前陛下亦向我提過,召孟昂進宮訓練女樂。
常事而已,你無須擔憂。

  沈氏慢悠悠長舒了一口氣:“有大哥這句話,我總算安下心來。
昨日大嫂和夫君走後,我害怕得緊,叫人緊閉了門戶,沒想到大哥此時回來,我這就叫奶娘準備飯食。

  “簡單就好。

  ——————

  次日,天剛微明時,孟昱就睜開了眼。

  他昨晚睡得早,睡得也沉。
養足了精神,整個人都容光煥發起來。

  過慣了鐵馬冰河入夢來的日子,在越是擔心的時候,越能沉下心。

  他是巳時進的宮。
小黃門領着他在觀花堂等候。
一直等到三刻,才有兩個内侍笑着相迎:“皇後已在集思殿等候,請将軍過去。

  孟昱起身,循着再熟悉不過的道路,到集思殿外。
重檐九脊頂,覆着青瓦。
正脊兩側蹲着鸱尾,威嚴而沉默。

  他一撩袍角,跨步走上石階。

  九級。

  宋揚靈端坐在榻上。
榻後設有雲頭紋底座屏風。
上繪着江山萬裡。

  柳橋、槐莊居中,領着十來個宮女兩溜燕翅排列。
更有數個小黃門立在門邊侍候。

  小黃門打起簾子,孟昱入内。
一陣暖熱之氣夾雜着熏香撲面而來。

  他上前屈身行禮,道:“末将參見皇後。
”餘光之中,卻未看見蔺枚。

  “請起,賜座。
”宋揚靈鳳目一轉,掃過孟昱的臉。
見他面色平靜,便道:“數日未見,幸而将軍風采如常。

  “昨日,京兆尹杜青着人送末将回府。
若賤内、兄弟能在府中迎候,末将的神采想能更好些。

  這是不滿擅自接走周婉琴和孟昂了。

  一時女子心性發作,恨不能問清楚他到底是為孟昂擔憂,還是日日相伴,終于與婉琴假戲真做。

  念頭剛剛閃過,便自覺無聊。
宋揚靈淺淺一笑:“陛下久慕孟昂才情,适才宣進宮。
我亦擔心表姐因思念将軍而滿腹憂愁,所以接她進宮。

  她不等孟昱答話,看了柳橋、槐莊一眼,示意她二人帶人去殿外等候。

  待衆人退出,宋揚靈才道:“你與魏松一案,證據确鑿,實難挽回。
雖事情不大,卻惹人非議。
魏松免職出宮。
而孟将軍你,陛下念你勞苦功高,不欲加罪。
隻有一事,希望你全力促成,以将功折罪。

  “何事?
”孟昱看宋揚靈臉色就隻茲事體大。

  “裁軍。
”她的聲音仍然清清涼涼。
窗外發白的日光落在臉上,罩上一層霧色:“以殿前司步兵為主。

  殿前司步兵,都是孟昱一手帶出來的精銳。
殺過羅摩人,也戰過李長景。

  孟昱幾乎脫口而出:“不行!

  當然不行。

  “殿前司步兵裡每一個人,都跟我上過戰場,是死人堆裡爬出來的精銳。
要裁軍,李忠的那些人,各州養的廂軍,還有西京那些,除了種地養□□什麼都不會的,不裁他們,憑什麼裁我的人!

  暴怒之下,孟昱周身煞氣大盛,雙眼之中,更是射出危險的光。

  宋揚靈将手放在熏籠上烤了烤,輕輕巧巧地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士兵們幾時成了将軍的人?
你是陛下的将領;士兵也是陛下的士兵。
全國士兵上百萬,軍費沉重,國庫吃緊。
裁軍是為了保存實力。

  “宋——揚——靈!
”孟昱咬牙切齒。
他恨透了她那副從容不迫的模樣。
她憑什麼如此笃定!

  他突然上前,逼近宋揚靈的臉:“你别以為憑着你我之間那點情意,就可以予取予求!

  “步兵二十萬。
他們十歲之前就已入伍,不懂行商販貨,不知犁地稼樯,畢生所學惟有上陣殺敵。
一生榮光也在戰場。
裁撤了他們,讓他們後半生以何為依?

  “别跟我說遣散之費!
我知道國庫幾斤幾兩,也知道層層盤剝的惡心門道。
我告訴你,我不會讓我手下一個人受此等屈辱!

  宋揚靈慢慢低下頭去。
早就罩上冰霜的心突然無法自抑地疼起來。

  曾經交過真心的人,一個個都成了敵人。

  “我從來都無所憑仗。
将軍和我之間,情意也好,遺憾也罷,比不上二十萬大軍的生計,更比不上萬裡江山之一毫毛。

  她突然擡起頭來,盯着孟昱的眼睛,後背挺得筆直:“能為君所用的将士才足以成為肱骨;隻知将令的大軍卻是隐患。
我勸将軍一句,宦海沉浮,疆場厮殺,最難得平安二字。
完了裁軍大事,接了夫人兄弟,好還家。

  孟昱突然冷笑出聲:“這就是你們的算盤?
撤不了軍隊,婉琴和孟昂就性命難保?

  宋揚靈側過臉,盡量不顯得難堪:“你知道,我不會如此待你。

  “宋揚靈,你放心。
我從沒讓你失望過。

  孟昱雙眸如被墨染,黑沉得看不見底。

  ——————

  柳橋探頭朝四周機警地望了望,确定四下無人,才扭頭對立面輕聲道:“那我就先走了。

  陳紹禮的聲音溫柔多情:“風大,你小心。

  過了半晌,陳紹禮亦推門而出。
朝宮外走去。

  出了宮門,卻并未回府,而是直接令人去往潘府。

  ——————

  潘洪度的書房陳設得十分雅緻。
磊磊書籍,不少還是前朝孤本。
牆上懸着一尾古琴,木質透亮,溫潤有光。
不知是多少年的舊物。

  他招呼陳紹禮坐下,親自斟了一盞茶,緩緩道:“皇後真與孟昱起了嫌隙?

  “為了裁軍之事,孟昱當場大怒,與皇後激烈争吵,聲聞内外。

  “裁軍确實動了孟昱根本。
沒有軍隊的将軍,豈不就是沒牙的老虎?
”潘洪度不禁笑起來:“看來這幾天我要多去李忠那裡幾趟,這一次,我們不僅要扒光孟昱的牙!

  陳紹禮并未答話,半晌才敷衍似的一笑,問道:“聽說陳夫人病了?

  “是了,我正要同你說此事。
明日你同我去韓國公府。
你父親膝下并無嫡子,庶子之中,唯有你最得意。
陳夫人當年再氣,事到如今,也不能阻了你認祖歸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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