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防盜章郎官們面面相觑,魏徵在側,看皇帝怔然失神,再見鐘氏女郎美貌,眉頭微皺,出聲喚道:“陛下,陛下?”
皇帝置若罔聞,徑自看着她,怔怔道:“天生淑質,我見猶憐。”
鐘意聽得心都亂了,勉強回了句:“陛下謬贊。”
皇帝回過神來,自往桌案前落座,又問她:“方才所說,是你自己想的?”
鐘意原還不覺如何,此刻卻有些拘謹:“是。”
“好才學,好識見。”皇帝含笑看一眼魏徵,道:“先前朕與你正議大夫銜,玄成心有怏怏,追着朕說了三日,才肯勉強作罷,今日聽你一番高論,擔這職位,綽綽有餘。”
鐘意心有餘悸,面上不顯:“些許淺見,難登大雅之堂,叫陛下與鄭國公見笑了。”
魏徵腦海裡浮現出皇帝方才那句“我見猶憐”,再見那女郎眉宇間躲避痕迹,心中不忍,便出言道:“居士客氣,這等才氣,怨不得上天垂憐,菩薩入夢。”
言下之意,自然是她侍奉神佛,紅塵無緣。
皇帝對此心知肚明,看他一眼,複又側目去看鐘意,目光微露興味:“居士大才,别出機杼,言辭頗富新意,朕倒有另一樁事,想讨教一二。”
鐘意心頭一跳:“請陛下示下。”
皇帝半靠在椅背上,這是個很随意的動作,他含笑問:“昔年玄武門之事,居士如何看呢?”
玄武門之變時,皇帝位隻親王,元吉也是親王,建成卻是太子,國之儲君,以臣弑君,禮法上無疑是站不住腳的。
然而曆史向來由勝者書寫,春秋筆法,文過飾非,當世無人敢再提,後世人如何言說,左右皇帝也聽不見了,倒也自在。
鐘意聽他問完,便在心裡叫一聲苦:誰都知道皇帝這位置來之不正,但若是堂而皇之的說出來,戳了皇帝痛處,興許他一高興,就給人在脖子上賜碗大個疤。
雖然今上素行仁政,幾次三番戳他肺管子的鄭國公也好端端的站在這兒,但鐘意實在不敢冒險,去賭一把。
她也聰慧,随即便有了應對,說幾句今上乃上天之所鐘,命定天子的話,過個情面便是,然而還不等她開口,皇帝卻先一步将這法子給掐了。
内侍們奉了茶,香氣袅袅,皇帝掀開茶蓋,随意撥了兩下,又合上了。
“《左轉》裡有個故事,叫崔杼弑其君,”皇帝低頭看她,聲音沉而威儀,目光難掩鋒芒:“朕這些年聽多了虛話套話,也想聽些别的,居士覺得,玄武門事變,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嗎?”
崔杼是春秋時期齊國的大夫,齊莊公與其妻棠姜私通,并将他的帽子贈與其餘人,崔杼深以為恥,聯合其餘人,政變殺掉了莊公。
臣弑君,無疑是違背禮法,且會被人唾罵的,而太史在史書中寫“崔杼弑其君”,顯然叫崔杼不滿,要求改寫無果後,崔杼殺掉了太史。
太史這類的官職序數世襲,太史死後,其弟如同兄長一般,在史書中寫“崔杼弑其君”,随即被殺,再立太史,仍舊不肯改寫事實,複又被殺,崔杼連殺太史兄弟三人,仍舊未能改變史書中的記載,最後,這則故事被記入《左轉》,流傳了下來。
皇帝提起這個典故,顯然别有深意,原本就不好回答的問題裡,多了一層犀利到無以言表的意味。
朕也做了悖逆之事,你覺得有哪裡不妥當嗎?
朕也該如同崔杼一樣,被記入史書,萬世唾罵嗎?
正值深秋,空氣凜冽,弘文館内炭火燃得不算熱,鐘意背上卻生了汗意,心中也似壓了巨石,幾乎喘不上氣來。
魏徵見她如此,也覺可憐,躬身一禮,勸道:“居士年輕,當年之事又未親曆,如何能有見地……”
皇帝一代雄主,既有決斷,豈會容人違逆,他看眼魏徵,語氣輕緩,意似雷霆:“玄成昔年曾是太子洗馬,想必很有見地了?”
魏徵倏然汗下,低頭不語。
“居士,”皇帝轉向鐘意,好整以暇道:“朕在等你回話。”
鐘意抿緊嘴唇,半晌,方才道:“請陛下恕我大不敬之罪,方才敢說。”
皇帝眉頭一動,有些訝異:“講。”
“陛下開未有之先例,颠倒綱常,大不吉也,”鐘意定了心,一字字道:“我恐李唐江山,他日有骨肉離散,分崩離析之虞也。”
皇帝面上原還帶笑,現下卻倏然冷了,那目光鋒利如刃,似乎能将世間一切斬除。
魏徵與内侍總管刑光皆侍立身後,聞言齊齊變色,有些擔憂的看鐘意一眼,随即垂了眼眸。
皇帝收了笑意,道:“你也覺得,該叫隐王繼位才對嗎?”
“陛下賢德才能遠勝隐王,唯獨輸了一樣,便是長幼秩序,陛下盛德,本朝自然無礙,再過幾代,又該如何?”
話一出口,便無法回頭,鐘意定了心神,不疾不徐道:“嫡長繼位,尚且有挑選标準存在,倘若立賢,又該如何擇斷?諸皇子勢必相争,扶持黨羽,骨肉傾軋;朝臣之中,也會有人鑽營投機,彼此内鬥。長此以往,朝局不穩,天下動蕩,李唐又當如何?”
皇帝垂眸看她,目光複雜,卻沒言語。
“釁發蕭牆,而後禍延四海,”鐘意見他如此,心中便有了七分把握,從容道:“我恐陛下之憂,不在外患,而在蕭牆之内也。”
皇帝默然良久,館内更無人做聲,落針可聞,郎官們目露欽佩,連魏徵都面有動容。
半晌,皇帝直身而坐,以示敬重,面上亦不複有輕慢之意:“此國士之言,朕當以國士待之,适才失禮,居士見諒。”
鐘意俯首道:“陛下謬贊,愧不敢當。”
魏徵在側,亦含笑道:“陛下慣以國士待人,而人皆以國士報之,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君臣勠力同心,大唐如何不興?”
“可惜居士生得女身,又晚生幾十年,”他微有惋惜,歎道:“不然,或也入得淩煙閣。”
皇帝稱帝後,緬懷當初一同打天下的文武臣工,便在三清殿旁邊建了淩煙閣,令閻立本繪制二十四位功臣的等人畫像,又命褚遂良題字,時常巡幸,魏徵也在其中,位居第四。
“這有什麼好惋惜的?”皇帝略經思忖,複又笑道:“居士有國士之才,若不能用,反而是朕的過失,先前朕已經賜了正議大夫銜,如今加領侍中,做個女相,卻也使得。”
侍中官名自秦朝始,原為相府傳奏,漢朝成為僅次于常侍的天子近臣,此後地位愈發尊崇,到了本朝,幾乎等同于宰相。
魏徵原還覺得可惜,聽完卻猛然變色,躬身直谏道:“侍中官居三品,秩同宰輔,怎麼能輕易施加于人?更别說居士超脫方外,不該與朝堂有所牽扯!”
鐘意也是驚駭,起身推辭,堅決道:“我于社稷無功,不過逞口舌之利,萬不敢同諸位宰輔并稱,請陛下收回成命。”
“隻是虛銜而已,并無實權,你們怕什麼?”皇帝擺手,看向魏徵,道:“玄成,大唐連叫一位國士,得侍中虛銜的氣度都沒有嗎?”
魏徵讷讷不能言,随即道:“朝中已經有兩位侍中,如何能再立?陛下如此,卻将叔玠等人置于何地?”
侍中王珪,字叔玠,同魏徵一樣,都曾是隐太子建成的屬官,因又才幹,被皇帝起用,其忠直恪肅,敢于直言,并不遜于魏徵。
皇帝曾令太常少卿教授宮人音樂,結果卻不盡人意,因此想要怪罪太常少卿,王珪認為教授宮人原本就不是太常少卿應做之事,因此處罰,更是于理不合,為此規勸。
皇帝聽罷,勃然大怒:“朕視你為心腹,你卻因臣屬而欺君嗎?”
王珪毫不退讓,直言說:“臣所言并無私心,陛下是在責備臣的忠直嗎?這是陛下有負于臣,并非臣有負于陛下!”
皇帝默然良久,最終也沒有處罰太常少卿。
現下魏徵提起王珪,也是想要借此,打消掉皇帝再冊侍中的心意。
然而這一次,皇帝卻沒退縮,吩咐身側郎官,道:“往門下省走一趟,将居士方才所言,說與叔玠聽,再問他意下如何。”
門下省距弘文館不遠,不多時,那郎官便回來了。
“臣往門下省去,恰逢左仆射杜公、中書令房公、侍中王公俱在,”那郎官頓首道:“王公說,陛下有設女侍中的心兇,大唐便有包容此事的氣度,再行阻撓,反是量小。房杜二公亦如是說。”
“玄成,”皇帝大笑:“你還有什麼話要講?”
“臣原是公心,他們幾句話下來,倒叫臣做了小人。”魏徵聽得氣惱,歎口氣道:“臣再無異議。”
“玄成忠耿之士,并無他意,”皇帝轉向鐘意,笑道:“居士不要見怪,行燒尾宴時,務必留個席位與他。”
據說,鯉魚在躍龍門時,會将自己的魚尾斬去,化為龍尾,借了這個雅名,時下每逢官員升遷、士子登科,廣邀賓客,所舉行的宴飲,便叫做“燒尾宴”。
鐘意原是領正議大夫銜,如今升了侍中,原該行宴邀客的。
“鄭國公一心為公,我安能見怪?”鐘意心中驚多于喜,面上倒還不顯,含笑道:“隻盼屆時鄭國公賞光。”
夕陽西下,時辰已然不早,鐘意趕回青檀觀,路上還要些時辰,皇帝倒沒久留,吩咐人好生送她回去。
按制,皇帝降旨需經由中書、門下二省,然而方才皇帝遣人去問時,兩省長官便點了頭,魏徵這個刺頭都沒有跳出來,自然不會再有阻礙。
當天晚上,懷安居士加領侍中銜的聖旨,便布告天下。
何皇後漏夜往太極宮去,笑道:“賀陛下新得賢士。”
皇帝也笑道:“懷安居士确實識見非凡。”
“臣妾聽聞居士貌美,不輸天上婵娟,”皇後落座,笑語道:“陛下生了襄王之心嗎?”
皇帝笑意微頓,側目看她:“你想說什麼?”
“居士畢竟年輕,驟臨高位,反而惹人非議,”皇後語氣和煦,溫聲道:“陛下若是有心,不如擇日納之,許以宮中高位,雖然菩薩有言,叫居士常伴青燈,然陛下天之子也,若能随侍,想也無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