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扯間鈴聲大作,不知是散落的發絲纏住了,還是系鈴铛的絡子勾住了楚延卿的箭袖,随着念淺安扯開楚延卿手的動作,脫落的鈴铛被甩出一道高高的抛物線,斜斜沒進梧桐樹歪聳的茂密枝葉中,脆而亮的鈴聲嘎然而止。
念淺安忍笑變幹笑,一臉“不好意思我手殘”的表情,松開楚延卿的手,仰頭望着梧桐樹肉疼道:“曾外祖母賞我的鈴铛……純金的……”
楚延卿聽着她語帶銅臭的感歎,不知想到什麼眸光微微閃爍,錯眼見念淺安提起裙擺就往樹下跑,忙旋身攔住,似忘了方才被念淺安嫌棄手汗的羞惱,竟露出又好氣又好笑的無奈神色來,“念淺安,你還想親自爬樹不成?乖乖在這裡等着,我幫你找回來就是了。”
念淺安在心裡咦了一聲:這略帶哄勸的親切口吻是怎麼回事?
不等她犯完嘀咕,就見楚延卿腳下輕點,縱身躍上高聳的梧桐樹,很快就準确無誤地鑽進鈴铛消失的枝葉中。
戳在樹下的念淺安不由暗歎:怪不得楚延卿能神出鬼沒,輕功果然耍得賊溜,和擅長飛來飛去的柳樹恩不相上下。
映在視野裡的繁茂枝桠飒飒擺動,不期然間和幼時記憶交錯重疊,仿佛又回到了那年除夕夜宴,她牽着原身溜到此處看煙火,漫天霓虹染上梧桐枝葉,也照亮了隐在樹上的一角衣擺。
衣擺的主人探出稚嫩卻精緻的臉龐,沖着抱住樹幹搖晃的原身喝斥道:“吵死了!還沒樹幹一半高的黃毛丫頭還想爬樹不成!”
她才将原身護到身後,稚聲呵斥的小男孩就拽着衣擺跳下地,身形瘦小,身手卻矯健。
小小面龐散發出的陰郁氣質不容錯認,相似的話語剛才還曾響徹耳畔。
陷進回憶裡的念淺安神色恍惚,愣愣看着楚延卿從樹上探出精緻眉眼,勾唇晃了晃手中的鈴铛,眨眼間就落在她跟前,重新将鈴铛别回絡子上挂進她發間,然後伸手左右一拍,輕笑道:“鈴铛幫你找回來了。現在它們也吵不着我了。”
裡頭的香薰球被他兩巴掌拍碎,自然不會再叮當亂響。
念淺安無語地甩了甩頭,抖落半腦袋香噴噴的碎渣,神色依舊有些愣,“小表舅,原來是你?”
楚延卿聞言也有些愣,随即眼底泛起奇異的光彩,“原來是我?”
“原來是你!”念淺安有些小激動,收回神後滿臉寫着高興,“我想起來了!我小時候在這裡見過的小男孩是你!”
那種明明卡在喉嚨眼,卻死也想不起來的難受勁兒一掃而空!
原來她和原身幼時有過一面之交的傲嬌小男孩是楚延卿!
兜兜轉轉,都是老交情啊!
尊稱什麼的見鬼去吧,念淺安頓時不您來您去了,恨不得和楚延卿勾肩搭背套牢交情,簡單将陳年舊事說了,笑微微道:“小表舅氣質獨特,沒想起來就算了,想起來了還能認錯麼?”
楚延卿沒否認,“難為你還記得兩歲時的事。我還以為你說不記得,這輩子就永遠都不會再想起來。”
别說當時才兩歲的原身了,她身為僞蘿莉不也才想起來麼?
念淺安默默汗顔,強行挽尊道:“有些事是要講究契機的,以前不記得,現在想起來也不晚。”
楚延卿“哦?”了一聲,仿佛很稀奇,“那你還想起什麼了?除了想起當時的小男孩是我以外,你對我說過什麼做過什麼,也想起來了?”
念淺安頓覺話鋒不太對,忙掰着指頭替原身辯解道:“那會兒你該七歲了吧?我就是真說錯過什麼話,做錯過什麼事,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别和我計較了?”
“那就是沒全部想起來了?”楚延卿輕聲冷哼,眼底的光芒漸次黯淡,“我看你這腦子也沒比以前好使多少。本來你還能問問魏四表妹,當年你們一起對我做過什麼說過什麼,可惜,現在問不成了。”
念淺安慢半拍才反應過來:從陳太後和魏母那頭論,她以前是該喊楚延卿表哥,奈何她五歲那年後就沒再出過大門進過宮門,病嬌到死也沒再見過楚延卿,一表三千裡的皇子表哥,她記得才有鬼!
更悲催的是,複蘇到一半的記憶又卡殼了。
她隻記得,當年瞧原身太可愛,忍不住逗了逗小蘿莉,正圍觀小蘿莉短手短腳地爬樹未遂呢,就驚動了當時還是小正太的楚延卿,然後……
然後呢?
她和原身對楚延卿說過什麼做過什麼,真的想不起來啊!
念淺安瞬間分裂了,一語雙關道:“我到底和你說了啥做了啥?”
楚延卿自然不知道她意指自己和原身,冷冷看一眼念淺安,背着手轉過身,丢下一句,“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麼知道?”
明明一副什麼都記得什麼都知道的口吻,偏偏不肯明說。
念淺安偷偷對着楚延卿的背影翻白眼:從小就頂着陰郁名聲的皇子什麼的,果然難搞。
吐槽完開始犯愁:原身小時候确實可愛,她當年應該不會無聊到逗完原身又逗小楚延卿,無意中得罪了小楚延卿不自知,連帶着和原身一起,被楚延卿記恨了這麼多年吧?
這個可能性貌似很大。
畢竟相處這大半晌,楚延卿确實如傳聞一般,冷面冷心且陰晴不定。
念淺安表示惹不起,心知再揪着舊事不放難保不會适得其反,遂果斷翻篇,追上楚延卿試探道:“小表舅,您剛才說的話還算數吧?我可等着柳公子給我送您出的本金了?”
她一心虛就犯慫,非常識趣地又換回了尊稱。
楚延卿背對着念淺安翹了翹嘴角,偏頭看向念淺安時,又是一副冷清俊顔,“你不是要在萬壽宮小住?我會告訴樹恩一聲,讓他找機會來見你。”
念淺安放下心來,歡喜道:“真的?那您多轉告柳公子一聲,我這幾天都不出萬壽宮,随時恭候他的大駕。”
楚延卿似被她的喜笑顔開感染,也露出清淺的笑容來,“念淺安,這是你第幾次提到樹恩了?你就這麼高興能見着他?”
念淺安在心裡嘿嘿:能見到喜歡的人當然高興!
嘴上自然不會也不能這麼說,遂扯淡不臉紅道:“您出錢,柳公子出力,見着他就代表生意能正經着手鋪排開了,也代表着賺錢在望。我見着您高興,見着他自然也高興。”
她順嘴拍馬屁,楚延卿似乎很受用,嘴邊的笑意轉深,竟一本正經地點頭道:“你高興就好。鋪子的事你和樹恩商量,别再亂開玩笑,好好定個名字。”
這會兒又這麼好說話了?
念淺安頓覺楚延卿也挺分裂的,一邊點頭應下,一邊随楚延卿轉出後花園,豎起耳朵聽前頭的動靜,沒話找話道:“也不知道大戲唱完了沒有?小表舅,您是直接出萬壽宮,還是和我一起去見曾外祖母?”
她實在不忍直視陳太後和太妃們身邊面首環繞,多個人一起面對也好。
楚延卿仿佛知道她心裡所想,面色古怪地幹咳一聲,點頭道:“我來時前頭就散場了。幾位太妃已經回了壽康宮,這會兒皇祖母、母後和公主,應該都在偏殿吃茶閑話。我和你一起過去。”
說着看了念淺安一眼,又幹咳了一聲,突然道:“皇祖母和太妃們身份不同,身邊有什麼人父皇也是知道的。你看在眼裡放在心裡,别出去亂說,也别學皇祖母和太妃們的做派……”
學陳太後養面首?
她隻是公主之女,又不是公主!
别說她不想,就算她想也沒資格養面首。
念淺安一臉“少年你想太多了”的表情,不以為然道:“我要學也跟我娘學。”
楚延卿聞言展顔一笑,微微颔首道:“公主和念驸馬琴瑟和鳴,确實令人欽羨。說起念驸馬,他年後離京,去江南也有小半年了?念驸馬什麼時候回京?”
據說念驸馬身負皇命,帶着一衆翰林院的學士、供奉,往江南辦差去了。
念淺安面對安和公主時,能無縫對接地代入魏母,對素未蒙面的念驸馬實在是關心欠奉,聞言隻得含糊道:“聽我娘說,端午節前總該回來了……吧。”
她和楚延卿有來有往地低聲說着話,前後腳跨進偏殿,落在殿内衆人眼裡,就成了“感情融洽”的美好畫面。
安和公主見狀高高挑起英氣的眉毛,和陳太後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色,各有各的欣慰,一同無聲地笑了起來。
念淺安正覺這二人笑得仿佛很有深意,就見陳姑姑突然一拍額頭,難掩興奮道:“奴婢想起來了!想起來了!當年六姑娘在後花園遇見的小男孩,可不就是六殿下!那年除夕宴散了後,六殿下還拉着奴婢問跑去後花園看煙火的小姑娘,是哪家帶進宮的呢!”
念淺安頓時一臉冷漠:“姑姑晚了一步,我剛才已經想起來了。”
虧陳姑姑還是專職混萬壽宮的,記性比她還不靠譜。
偏偏這個時候想起來,好容易翻篇的話茬又冒頭了。
念淺安看了眼楚延卿自顧落座的冷臉,對上不知此節的安和公主,見知道半截的陳太後也好奇看過來,隻得将小時候的舊事從頭說了一遍。
陳姑姑聽罷又是唏噓又是感歎,“魏四姑娘自那之後再沒進過宮,要不是瞧着六姑娘和六殿下有說有笑地一塊兒進門,奴婢隻怕還想不起來呢。”
“有說有笑?”安和公主眼風一掃,瞥着女兒有些亂的頭發,故作不滿地冷哼道:“剛才是瞧着有說有笑,别是背着人在後花園裡動過口還動過手,安安這亂糟糟的頭發是怎麼回事?”
念淺安後知後覺,擡手摸了摸包包頭。
周皇後的目光也停在念淺安的腦袋上,随即轉頭看向楚延卿,皺眉道:“你又欺負安安了?”
楚延卿聞言臉超臭,“我沒欺負她。”
念淺安見安和公主調轉視線瞪向她,忙闆住小臉認真道:“我也沒欺負他。”
然後就聽噗嗤一聲,陳太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