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氏和衍聖公夫人同時起身,一個關心侄女一個緊張女兒,賢妃的反應卻比她們更快,丢開酒盅上前解開孔氏的領扣,皺眉斥孔氏的大丫鬟,“慌什麼慌!不緊着給小四媳婦透氣鬼叫什麼?先将人擡去暖閣,再去請太醫來。”
大方氏和衍聖公夫人對視一眼,沒有阻攔。
賢妃說話做事全憑心情。
砸錢至章罵于海棠是真厭惡,着緊看顧孔氏也是真關切。
德妃淑妃端坐不動,看着上一刻嘲諷這一刻忙碌的賢妃心情不無複雜,不用二妃示意,毅郡王妃和珥郡王妃已跟着離座幫忙。
貴婦們也端坐不動:賢妃當真不按常理出牌。當衆令人尴尬的是她,轉頭撇開尴尬的還是她。至于四皇子妃,即令人同情也令人佩服。
念淺安亦是同樣想法,回頭笑道:“四嫂果然是個好的。”
李菲雪微笑點頭,七皇女疑惑轉頭,“你是說……四嫂裝暈?”
“聽四哥私下貼補于海棠不暈,一聽賢妃指桑罵槐就暈,妥妥裝的。”念淺安贊歎道:“賢妃話雖難聽卻是實情,貴妃即不能默認又不好自辯,四嫂這一暈倒輕巧翻篇了。我收回前言,以後别跟小白花學,學賢妃真性情,學四嫂好機變,各取五分足夠你橫行宮中了。”
七皇女眼睛閃亮不陰冷了,若有所思道:“我聽四嫂說過,賢妃送的滿月禮不貴重卻實用。四嫂笃定賢妃行事不虛僞,也笃定賢妃不會對她坐視不理。何況這會兒,針鋒相對的不該是母妃和賢妃。四嫂裝暈避開,反而于人于己都便宜。”
念淺安摸摸七皇女的頭,“孺子可教,都會舉一反三了。”
于老夫人則摸摸剛才扇歪的翡翠戒指,老嗓子中氣賊足,“四皇子妃可憐,賤人可惡。誰看上的賤人誰趁早收了。難得進宮領回宴,倒惡心得我壽酒都喝不香!”
此時此刻,也就她老人家這麼敢說。
輩分高了不起啊?
貴婦們轉動眼珠:确實挺了不起的!
首先接話的卻是魏二少奶奶,邊順着陳氏心口,邊語帶嫌惡道:“正是于老夫人這話。天幸我家小叔醉心武學,一心想着報效朝廷,不立業不肯成家,看不上這等貨色。就算看得上,魏家也容不下這等德行敗壞的賤人。”
首輔兒媳,次輔嫡女,也很敢說。
後台硬了不起啊?
貴婦們再轉眼珠:确實挺了不起的!
方氏卻不怕魏二少奶奶,抓緊小方氏的手借力站穩,盯着陳氏婆媳冷笑,“貴府三公子看不上,難道我劉家長子長孫就看得上?犬子入翰林後勤勉自律,倒叫賤人鑽了空子憑白攀污。莫說我兒潔身自好,隻要我這個做母親做主母的在,就不會放任我兒和個賤人私相授受!”
各自挑明陣仗,都不要于海棠,都不提請魏明義、劉青卓出面對峙的話茬。
男人如何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此毫無廉恥的妖豔賤貨,哪家都不會要不能要。
一床錦被盡遮醜?
她們甯願名聲受損,也不屑這層遮羞布!
魏劉兩家不打算做選擇,于海棠别無選擇。
大勢已去,她再無可能高嫁文官頂流。
她自問,不曾往死裡得罪過人,尤其是女人。
這般機關算盡環環相扣的内宅手段,究竟是誰鐵了心做局害她?
到底是哪裡出了纰漏?
原本看不上的四皇子,眼下竟成了唯一的退路。
于海棠咬破嘴唇,任由皿珠滴落地磚,“海棠冤枉。自入宮起,海棠無一日不心懷感恩潛心當差。錢侍衛送的東西,海棠不知情。藏在箱底的針線,海棠更不知從何而來。禁軍衙門,海棠不過是尋常走動。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海棠冤枉。”
否認三連,唯獨沒否認四皇子對她多有“關照”。
念淺安表示同情,“四哥慘了。”
七皇女并不擔憂,“四哥不傻。”
念淺安轉眼看殿門,果然見大綠葉再次晃過,神出鬼沒擅用巧勁,殿外突然跌進一道身影。
裡頭衆人圍觀全程,外頭等着拜壽的皇子們也聽了半天熱鬧。
四皇子面色如開染坊,早聽得五彩紛呈,腳下莫名踉跄,忽而面對滿殿注目,當即兜頭跪倒,語氣二分失望三分羞惱五分怒恨,咬牙迸出四個字,“兒臣有錯。”
有什麼錯?
錯付癡心?
錯待妻兒?
錯失名聲甚至前程?
貴婦們在心裡問,在心裡嗤:錢至章渣,于海棠賤。四皇子也好不到哪裡去。
于海棠垂死掙紮想咬住四皇子,四皇子不想被咬,認錯認得幹脆。
這錯一認,有錯的就不是皇子,而是賤人了。
樂平郡王的金冊還沒到手,兒女私情,哪裡比得上封邑爵位?
姜貴妃最驚最氣的也是這點,指着四皇子怒其不争,“糊塗!糊塗!”
慈悲菩薩變怒目金剛,姜姑姑忙扶住險些氣暈的姜貴妃,“娘娘莫急!娘娘莫氣!”
此情此景,争不如不争,辯不如不辨。
念淺安不看姜貴妃,隻看七皇女,“四哥是不傻,隻是略孬。”
七皇女抿緊嘴不做聲,念桃然卻哦了一聲,“我明白了,原來今兒這出大戲是七皇女在背後指使。”
徐之珠也哦了一聲,“珠兒也明白了,原來六姨母是七皇女的幫兇。”
顧此失彼的念淺安:“……”
看戲揍人太忘我,把倆熊孩子給忽略了。
幸好九皇女太小,走完過場就被奶嬷嬷抱走,不然更頭疼。
念淺安默默扶額咔咔轉頭,對上滿臉放光的仇蝶飛又:“……”
很好,仇蝶飛也很明白,并且一副恨不得拍手叫好的興奮表情。
“聽者有份。”念淺安化悲憤為威脅,“誰往外說,誰就是叛徒。”
李菲雪和念秋然不必擔心,仇蝶飛毫不猶豫地點頭,徐之珠笑得甜中帶熊,念桃然小胖臉似苦惱,“該換秋裝了……”
念淺安一臉“少女還是你最實誠”的跑偏表情,“衣裳首飾,随便你挑!”
念桃然頓時不苦惱了,這廂角落畫風一直清奇,那廂上首畫風一直沉靜,默然半晌的陳太後開了口,“那些老宮人可都放出去了?”
天下都大赦了,何況皇宮。
這話乍聽沒頭沒腦,陳姑姑何等人精,眼角瞥向要暈不暈的姜貴妃,心裡哂笑面上也笑,“擎等着今兒辦完壽宴,沾過娘娘的福氣後再一總放出宮呢。娘娘動問,奴婢少不得多句嘴。準備放出去的不單年老宮人,還有好些個年滿十八、自請出宮的女官。”
“不差這一天半日。今兒就都放出宮吧。”陳太後點點頭,緩緩道:“趕早不如趕巧,你多添個名字上去。讓内務府對着名單照例放賞,大赦宮人也算善事,你親自去辦仔細了。”
十八,女官,多添的名字除了于海棠還有誰?
于海棠是否冤枉無關緊要。
何況還有陳姑姑親自盯着。
至于放出宮後,于海棠是好是歹是生是死,那就和别人無關了。
姜貴妃氣恨是真氣暈是假,白眼翻白天不敢真暈,等的就是陳太後出面,感激發自真心,“臣妾謝母後做主。”
四皇子反應極快,“孫兒謝皇祖母做主。”
他是否有錯也無關緊要。
要緊的是椒房殿、魏家、劉家都沒被于海棠沾上。
陳太後話少人不狠,一旦開口處置,當真風過了無痕。
貴婦們心服口服。
錢夫人無話可說,疲憊擺擺手,那仆婦得了吩咐架起錢至章往外拖。
錢至章不掙紮沒反應,呆怔雙眼一轉,追着被陳姑姑“請”出去的于海棠不放。
錢太太視若無睹,面如死灰。
早看得先驚呆後膩歪的念秋然再也忍不住,幹嘔變真嘔,嘩啦吐了出來。
念淺安唬得跳起來,李菲雪一瞬愣怔,拔高聲調反而笑了,“漁陽郡公妃莫非是有喜了?”
剛看完孔氏的太醫又趕來看念秋然,老手一搭也笑了,“恭喜漁陽郡公妃,月份雖淺了點,确是喜脈無誤。”
這下輪到念秋然久久愣怔,撫着平坦小腹回不過神。
她新婚剛半年,可謂進門有喜。
貴婦們高聲道賀,比周氏這個嫡母還高興,比念秋然的親娘還歡喜:天老爺喲!總算開眼有件實打實的喜事了!
一時看戲一時爽,太後壽宴總得愉快地辦下去不是?
管他誰有喜,都是雪中送炭的大福星!
貴婦們個頂個地捧場,李菲雪捂嘴笑,很有寵妾傲嬌範兒,“可見皇妃說得對,我們李家的送子觀音靈驗,我們李家丫鬟繡的百子帳也靈驗。”
貴婦們一聽更來勁。
管他誰說的,都是錦上添花的小福星!
滿殿刹那喧鬧,有那急着抱子抱孫的貴婦圍着徐氏,追問送子觀音打哪兒請的,有那打過照面的同輩奶奶圍着李菲雪,探問百子帳的繡法可有特别。
事關子嗣,衆人甯可信其有,誰會計較念秋然是先有孕,還是先得的百子帳。
說笑喧阗,壽宴喜慶更上一層。
昭德帝不辨喜怒的龍臉終于展顔,虛攔陳太後溫聲道:“安和是克現的表姑母,又是克現媳婦的親伯母,哪有不上心的?克現媳婦有安和照顧,您隻管安穩高坐,老大他們還等着給您正經拜壽呢?”
從始至終,他隻在乎陳太後的情緒好壞。
陳太後笑呵呵地拍拍龍爪,示意周姑姑跟上安和公主和周氏,幫着安置念秋然梳洗更衣,這才收回滿是喜色的視線,颔首應道:“都聽皇帝的。快叫孩子們進來,等了這樣久别吃着冷風遭罪!”
昭德帝笑道無妨,“做兒孫的,多久都等得。”
劉文圳立即揚聲唱喏,毅郡王為首珥郡王、尚郡王居中,楚延卿身後跟着八皇子,奶嬷嬷抱着十皇子、十一皇子墜在最後。
皇子大部隊,唯獨少了四皇子。
低頭站到姜貴妃座旁的四皇子暗暗羞惱:剛才是誰站在他身後的?最好别被他查出害他跌進殿内的是哪個!
他回想站位排除下頭弟弟們,上頭哥哥們卻在心裡偷樂:老四啊老四,今兒臉可丢大發了!
四皇子何嘗不覺丢臉,不得不忍着尴尬歸隊,錯眼一瞧尴尬頓減,拂去十皇子、十一皇子頭上肩上的雨水,一副關切幼弟的好哥哥樣兒,“既然下雨了,就該帶着小十、小十一避避雨,哪有在外頭幹等的道理?”
奶嬷嬷們忙低聲請罪。
各自回座的貴婦們循聲轉頭,望着殿門外的陰沉天空後知後覺。
一場秋雨一場寒。
下雨了,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