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嬷嬷無聲無息地掩上門縫,絲毫沒驚動被攔在外頭的父女倆,折身站到美人榻旁,拿捏着力道替安和公主揉按額角,低聲笑道:“驸馬爺和六姑娘都不肯走。驸馬爺不讓下人動手,親自給您熬藥,六姑娘忙着打下手,攢了一盒子的蜜餞糖果等着給您送藥。父女倆時不時地盯着門扇發呆呢……”
安和公主嘴角一翹,又耷拉下去哼了一聲。
這别扭模樣,仿佛一下子褪去歲月痕迹,又恢複了幾分少女時的爛漫。
劉嬷嬷笑意更柔,愛憐地撫着安和公主的鬓發,“事到如今,太後是什麼意思再明白不過,您何苦裝病作賤身子,又何苦磋磨驸馬爺和六姑娘?”
安和公主不答,扶着劉嬷嬷的手坐起身,讓劉嬷嬷找出楚克現的草貼,摩挲着白紙黑字盤算道:“甘然親事已定。春然的自有三弟妹操心。秋然有我做主。桃然年紀還小,桂然和安安隻差着月份,倒是該相看起來了。”
長幼有序,念淺安若是定親,總要先搞定前頭的姐姐們。
明明心裡不得不接受楚延卿和念淺安的親事,偏偏嘴硬心軟。
劉嬷嬷捂着嘴笑,跟着商議道:“今年萬壽節是皇上整壽,四品以上的外放官員都要提前進京,一為吏部考核,二為皇上聖壽。三老爺最晚十一月就能回京,緊跟着就是二姑娘及笄,三夫人回來這許久也不見為二姑娘的親事奔走,多半已有眉目。
恐怕等三老爺回來,二姑娘的親事就能定下。四姑娘是三房庶出,五姑娘是四房嫡出,真論起親事來竟一樣難辦。一時半會兒,倒叫四老爺、四夫人去哪裡給五姑娘尋合适的人家?瞧四夫人的意思,并不急着給五姑娘議親。”
念四老爺在工部,聽說正給八皇子辦差,如果有望升遷,等上一兩年再給念桂然議親,隻會更好不會更差。
安和公主不以為然,“隔壁早已是副空架子,四房又是庶出,哪天沒了候府四房的頭銜,四房還剩下什麼?四弟妹能挑的,或是清寒書香或是富庶士紳。我肯為桂然相看,四弟妹隻怕巴不得。”
劉嬷嬷皺眉看向草貼,并不掩飾驚疑,“您想從四姑娘、五姑娘中挑一個嫁去郡公府?郡公求的是六姑娘!”
“克現的事不急。老郡公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肚子裡去了,瞧着椒房殿風光,竟一門心思把克現往小四身邊塞。”安和公主迎上劉嬷嬷的目光,嗤笑道:“克現私下求娶安安,怕是連老郡公都瞞着。公主府若是做了小六的嶽家,豈能容老郡公繼續倒貼椒房殿?
我不替克現把着親事,難道任老郡公再犯糊塗禍害克現?郡公府要緊,劉家同樣要緊。叔父入閣能保劉家一代兩代,将來的家主先是大堂兄後是青卓。安安和青卓因退婚鬧得不像話,劉家的姻親卻不能丢。”
劉嬷嬷聞言也嗤笑道:“表公子是個有’大志向’的,看不上公主之女,就更看不上念家女了。”
“劉家隻有青卓一根獨苗,堂嫂的方家又不是沒人。”安和公主合上收着草貼的匣子,映在黑亮匣蓋上的模糊臉龐情緒莫辯,“這是一。二來驸馬回京後除了文會清談外,隻和叔父走動頻繁。尤其是剛從江南回來那陣子。緊接着就是飛魚衛大案、叔父突然入閣,翁婿倆不定在背地裡弄什麼鬼呢?”
劉嬷嬷神色一變,“您是說……江南汪家鎮和那股叛軍的事,背後有驸馬爺的手筆,和劉大家也有幹系?”
念驸馬南下辦差的隊伍中,有安和公主明目張膽安插的下人,目的無他,隻為防止于老夫人借機給念驸馬塞花花草草。
不是不信任念驸馬,而是純粹用來氣于老夫人的。
下人回京複命時,自然提起過念驸馬曾受周皇後娘家宴請,拜會過劉乾的舊日門生、周氏的當代族長。
“這些事兒看似無關,其實未必。驸馬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安和公主低眉笑了笑,“叔父與世無争,偏大堂兄人才不出色,青卓尚且年少稚嫩,劉家不靠叔父打算還能靠誰?隔壁不比劉家好到哪裡去。
三弟不夠沉穩,驸馬有意為他謀了外放。四弟又太過老實。杏章剛十歲,等夏章能頂立門戶,至少要十年。隔壁等不起,公主府隻有安安一個,我又生不出兒子,驸馬總要為候府和公主府的将來打算,叔父疼我疼安安,自然會鼎力支持驸馬。”
她孕事艱難,中年誕下女兒後傷了身子,再無喜訊。
劉嬷嬷針紮似的難受,忙繃着嗓音道:“驸馬爺是公主府的驸馬,更是永嘉候府的侯爺。不論背地裡是否真做了什麼,總歸是為念家好。男人做事有男人的考量,驸馬爺不說,總好過編謊話欺瞞您……”
“嬷嬷不必多說。”安和公主擺擺手,挺直腰背驕傲地笑,“我自己選的男人,自然有擔當可依靠!”
劉嬷嬷一顆心又酸又疼,偷偷抹了抹眼角,也笑得與有榮焉,“您自己選中驸馬,六姑娘女随其母,如今也自己選中六皇子。您既然看得明白想得明白,怎麼就稱起病來?”
“叔父和驸馬想做什麼我不管,但誰也别想拿安安的終身做籌碼。”安和公主靠回美人榻,這才答道:“太後的意思我是看明白了,小六是什麼心思我還沒看清楚。想借着流言逼我應下親事?沒那麼容易!”
劉嬷嬷酸疼變好笑,嗔怪道:“您想拿捏六皇子,倒苦了六姑娘。先是退婚後是流言,六姑娘的親事已經夠坎坷了。”
安和公主掀了掀眼皮,惡狠狠翻了個白眼。
劉嬷嬷越發好笑,不再勸安和公主,隻搖頭歎道:“您這一病老夫人也跟着病倒了,外頭還不知道會怎麼傳。”
“我管外頭怎麼傳!”安和公主冷笑,随即撇撇嘴,“老太婆倒是真心疼安安。揀些好藥材送去隔壁吧。”
劉嬷嬷目不斜視地出了榮華院。
念驸馬和念淺安眼巴巴看着門扇開了又關,再看一眼門神似的粗壯守門婆子,一點都不懷疑他們要是敢硬闖,絕對會被毫不留情地丢出榮華院。
念驸馬捧着湯藥幹笑。
念淺安也捧着攢盒幹笑,摸摸鼻子決定換個方法讨好安和公主,果斷飄去隔壁正院,以防于老夫人又拿安和公主做筏子,哭天嚎地添堵,她好歹能擋一擋。
下人剛送走劉嬷嬷,見念淺安進屋就輕聲道:“于媽媽正伺候老夫人用藥,六姑娘先等等。”
安和公主是裝病,于老夫人是真病。
念淺安忙無聲點頭,悄悄挪到門簾邊,支愣耳朵偷聽。
于媽媽邊喂藥邊道:“有公主和驸馬爺在,六姑娘且吃不了虧。您怎麼就真跟着病了?外頭如今都在傳,說是您不滿公主為母不尊,公主不孝頂撞您,把您氣病了不說還稱病不肯來盡孝侍疾,連帶着驸馬爺也不讓來。”
于老夫人躺在床上哼哼,含在嘴裡的藥半天咽不下去,苦得仿佛老嗓子都淨是酸澀,“我擔這個惡名無妨。我不做惡婆婆,她就得做惡媳婦兒了。”
于媽媽抿着嘴笑,喂藥的動作說不出的溫柔,哄老小孩似的歎道:“您啊……面苦心甜,這苦藥合該多喝一碗。”
于老夫人繼續哼哼。
念淺安愣住了。
她好像偷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真相?
安和公主是不耐煩做皇家典範的,但這麼多年和于老夫人互掐互坑,婆媳不和歸婆媳不和,外人隻當熱鬧看,卻鮮少指責過安和公主的不是。
上不慈下不孝。
于老夫人越是端着婆婆架子插手驸馬房裡事,越是不管家裡家外地針對安和公主,越是沒人過多關注安和公主生不出兒子的“黑點”,反而大有人同情安和公主,攤上這麼個不講道理的婆婆,饒是宗室公主也難為人媳。
于老夫人是惡婆婆。
少有人說安和公主是惡媳婦兒。
真香。
念淺安感動哭,邊嗚呼人間處處有真情,邊一爪子掀開門簾,“祖母,我服侍您吃藥!”
倒把于老夫人吓得噴藥,險些病情加重,抖着老手一頓狂咳,邊咳邊嚎,“我苦命的安安啊!怎麼就托生在那麼個娘親的肚子裡啊!這攤上的都是什麼事兒什麼人啊!”
于老夫人好會演哦!
念驸馬父愛深沉,于老夫人的母愛更加深沉。
念淺安摸着鼻子再次幹笑,任由于老夫人摟着她拍啊拍,隻覺于老夫人的幹嚎仿佛天籁。
李菲雪卻是不知該笑還是該哭,隻覺楚延卿和念淺安的“美談”仿佛驚雷。
她坐立不安地來回走動,掀起門簾連聲催問,“六殿下還沒從刑部回來?”
陪嫁進皇子所的大丫鬟知木、知土忙搖頭,一個道還沒回,一個轉身去打探。
李菲雪停在門邊,攥着門簾的手慢慢收緊。
楚延卿要娶的,怎麼會是念淺安?
前世念淺安傷重而亡,和劉青卓的婚約不為人知。
今生念淺安早早和劉青卓私下退婚,算計徐月重不成反而結識了柳樹恩,現在柳樹恩成了楚延卿,二人的親事幾乎闆上釘釘。
前世她和念淺安春宴落水,“柳樹恩”并未陪在徐月重身邊,自然不曾出手相救,更不曾如今生似的傳言甚嚣塵上。
她遺漏了什麼?
她錯過了什麼?
一切的一切,仿佛是從念淺安被“柳樹恩”所救開始的、改變的。
竟是這樣,竟是這樣!
李菲雪松開微微汗濕的手,交握雙手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不知怎麼的,她忽然又想起前世靈堂受辱的那一幕。
前來吊唁的魏明安和楚延卿站在滂沱雨幕中,看向她的冰冷目光中滿是駭人的難解情緒。
線的兩端,一頭是楚延卿,一頭是念淺安嗎?
不止。
從前世到今生,這三個人似乎有着旁人無法窺探的隐秘維系。
李菲雪緩緩展開雙手,無聲捂住臉,慢慢、慢慢揚起笑容。
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她終于,找準了可以贖罪的人。
窮盡一生,在所不惜。
李菲雪揚起臉,随手撥開碎發,笑容明亮懾人,“酒。去禦膳房點酒菜做宵夜,我要好好慶賀一番!”
留下候命的知木即心驚又不解:好姐妹極有可能共侍一夫,有什麼好慶賀的?!
嘴裡隻敢小心翼翼地請示,“可要等六殿下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