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老樹下,換成孔震陪蹲,半晌隻見魏無邪眯着眼一心拆解自鳴鐘,說有話問他卻沒了下文,隻得主動開口道:“您還有什麼話想問?”
“聽說你之前查過念六姑娘,現在又查起了念大姑娘?”魏無邪看了孔震一眼,“不是陳媽媽說的,你不用多想。你師母思女心切,對念大姑娘一時移情。你暗查念大姑娘,又是為什麼?”
孔震自然不會多想,以為是陳媽媽出賣他。
飛魚衛一出事,還在内衙門的急着找汪保求救,在外頭的則忙着尋求魏無邪庇護,魏無邪從他原來的下屬口中聽說此事,不算意外。
此刻聽魏無邪點破陳氏的思女之心,孔震面色不由幾變。
他會起心查念甘然,原是惱念甘然不識擡舉,視陳氏的示好于無物,後來查得越深,越覺得念甘然行事做派莫名的熟悉,像……她,像那個古靈精怪、總有奇思妙想的她。
即便停手暗查後,他仍無法自控地琢磨着念甘然其人其事。
七夕夜偶遇,他忍不住多看念甘然一眼。
少女燈下靜立、垂眸微笑,透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難言觀感。
年齡相當、氣質相仿。
太像魏明安了。
孔震心中劃過這三字名諱,唇線倏忽緊緊抿起,微低下頭隻是不答。
“你不說,我也猜得到幾分。”魏無邪語帶歎息,搭上孔震的肩膀站起身,“大丈夫行于世,拿得起就要放得下。安安走了,你師母隻有比你更痛心的。她如今隻盼着你好,你莫辜負她。”
說着摁了摁孔震的肩,“物有相似,人有相類。你若隻是好奇,想做什麼我不管你。但你若是妄生心魔,牽連無辜之人,我勸你多想想你師母,别做出惹她傷心的糊塗事。”
孔震隻覺肩上力道重若千鈞,聽出魏無邪深藏的傷痛語氣,唇線越發緊抿,“您放心,我有分寸。”
“倔驢!我怎麼就教出你這麼個倔驢!”魏無邪點到即止,轉瞬又氣得吹胡子,“你愛惦記誰惦記誰,我又不是陳媽媽,閑得操心你的私事!去去去,你師母知道你來了,指定等着見你。”
誰又想得到,一句話能打十個機鋒的魏相私下和疼愛的晚輩說話,竟是副無賴樣兒。
孔震再次面露無奈,頗有些落荒而逃,“那我去給師母請安了。”
魏無邪收回笑看孔震背影的目光,轉身進屋臉色一沉,打開書案抽屜,内裡竟收着一副念淺安出品的限量牌九,已有歲月痕迹的指尖過而不停,取出的是一份尚未刊印的草稿。
片刻細讀後,似看到好笑處,胡須一顫一顫喃喃道:“螞蟻撼樹麼?這隻螞蟻,有點意思……”
他身為内閣首輔,想不為人知地搶先入手這份草稿,并非難事。
不出兩天,草稿已落成鉛字,由進奏院刊印成冊發往各地。
徐月重翻看進奏院新出的小報,似也看到好笑處,握拳掩唇忍俊不禁:上頭單獨劈出版面戲說飛魚衛大案,竟細分章回,第一回的标題是“飛魚衛罔顧聖恩良弓變惡犬,六皇子怒持打狗棒嚴懲狗才”。
實在不是他不尊重,而是進奏院乃各地駐京機構,所出小報和朝廷邸報不同,更重于淺顯易懂方便百姓傳閱。
甚至隻要有門路,常人想刊登什麼也不是不可,何況他們有心,早有準備的内容果然順利刊登在冊。
也不是他笑點太低,而是即便早就看過念淺安寫的草稿,再看依舊覺得念淺安的……文采,實在令人捧腹,大白話刻畫得入木三分,可以想見這份小報傳閱民間時,輿論效果該有多好。
一旦激起民怨,饒是皇上想保飛魚衛,也保不得了。
何況……
徐月重視線下滑,正落在小報一角,就聽手下腳步匆促,沒進門就囔道:“徐指揮使!皇上有命!令五城兵馬司查抄汪保名下私宅、莊田!捉拿和汪保相關的一幹人等!”
飛魚衛即稱内衙門,汪保能做督主自是因其乃頗得聖寵的大太監,名下早有私産無數,假婆娘假兒女亦早就置辦齊活了。
徐月重心道終于等來了皇命,身上冷冽大盛,點齊人馬按着腰間兵器,大步出了五城兵馬司。
人走風卷,攤在桌上的小報沙沙作響。
念淺安的桌上也攤着新出的小報,她注目的卻不是自己寫得賊樂呵的章回體,而是一角豆腐塊:江南三省的監察禦史接連奏報,汪保祖籍所在有一汪家鎮,竟明目張膽為汪保建生祠,打着汪保的名号欺男霸女,勾連當地縣衙、知府搜刮民脂民膏,逼死良民無數,緻使哀嚎遍野。
甚至逼出一支受害百姓落草集結的叛軍。
念淺安讀得有滋有味,摸着下巴啧啧吐槽,“汪保簡直不作死不會死啊……”
汪保身世挺苦逼,還有親人的話哪會打小自賣做太監,什麼鬼祖籍,不過是心大勢大,自個兒選中富庶江南做了祖籍,所謂汪家鎮所謂親人,全是捧他臭腳上趕着倒貼的惡佞之人。
做盡壞事掙盡風頭享盡富貴,臨到了一鍋端,報應的時候到了。
不過,江南這樣的地方出了叛軍,任是誰都不敢隐瞞不報吧?
“時機這麼巧,難道是楚延卿授意安排的?”念淺安自認再活一世,也沒能耐查到汪保在江南的勢力,“江南……皇後娘家、楚延卿母族周氏就是江南大族。是周氏幫的忙?居然能悄無聲息地辦成這樣大的事,不愧是簪纓世族啊……”
她也不管是不是周氏的功勞,說過就罷,看着小報又不小心露出奸笑。
汪家鎮也是愛作死,打着汪保的名号喊的不是汪督主,而是汪千歲。
汪保是千歲,那陳太後是什麼?
皇上還要不要民心了?皇家還要不要臉面了?皇上還要不要孝道了?
必須要啊!
皇上捏着小報龍爪氣得發抖,抖出三道旨意急送江南,一招安叛軍,二安撫民心,三捉拿汪黨就地斬殺。
汪保當場被龍腳飛踢出禦書房,一口老皿還沒噴完,半句辯解都沒能出口,當即下了天牢。
天牢不比刑部、三司大牢,活人隻要進去,出來必須成死鬼。
念淺安半點不膩地回味着陳喜繪聲繪色的描述,嘿嘿直笑:還以為她的後手有得磨,沒想到楚延卿不聲不響地憋了個大招!
汪保死定了。
飛魚衛倒定了。
她正自己跟自己偷樂呢,外頭念秋然的大丫鬟揚聲報道:“六姑娘,李四姑娘來了!”
念淺安微愣,上一秒還在想正事,下一秒突然冒出私事,心情沒調節過來,險些顔面神經失調。
默默捧着小心肝嘴角抽抽:老實講,自從聽楚延卿把話說開後,她反而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李菲雪。
扶着大丫鬟進門的念秋然卻是一臉歡喜,“吉日定在八月十二,菲雪姐姐這會兒過來,定是趕在出閣前來見我們最後一面。聽通傳的婆子說,李夫人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路往榮華院拜見公主都是笑模樣呢!”
徐氏如今是真高興。
概因三皇子又添一位皇子妾,四皇子也準備納兩位皇子妾,唯獨楚延卿不肯委屈李菲雪,說李菲雪尚未及笄不能圓房,另一個皇子妾位先空着,等李菲雪及笄再說。
李十姑娘和李菲雪年紀相當、處境相似,楚延卿一番說辭倒讓三皇子不無尴尬。
楚延卿哪管三皇子怎麼想,請出周皇後,直接拒了姜貴妃給他挑好的另一位皇子妾。
不說李家本就不敢抗旨,隻說楚延卿明知内情,還這樣看重維護李菲雪,李長茂大松一口氣,徐氏則是實打實地高興,轉而覺得這門親事雖非所願,但也算得上稱心了。
念淺安心情複雜地戳了戳念秋然的笑臉,嘟囔道:“什麼最後一面,别瞎說……”
将來她要是和楚延卿那啥了,所謂最後一面什麼的,不存在的。
念秋然哪知她正在懷疑人生,掩口笑得越發歡喜,“是我說錯話了,我實在替菲雪姐姐高興。六皇子肯為菲雪姐姐拂姜貴妃的臉面,是……喜歡菲雪姐姐的吧?六皇子對菲雪姐姐這樣好,等菲雪姐姐及笄可都兩年後了,菲雪姐姐一人獨大,到時候再進新人也不怕了!”
這話說的是皇家祖制:皇室子弟要麼有本事當上太子,要麼有能耐坐上龍椅,否則都沒資格納側妃、夫人,正妻之下隻能納兩位四品妾,往下愛收多少女人随便,但全都是沒地位的婢妾、沒名分的通房,甭想上皇家玉碟。
定這祖制的開國皇帝莫不是穿越來的?
真心英明!
跨進門檻的李菲雪正聽見念秋然的話尾,竟搖頭直言道:“小透明又說錯話了,六皇子對我可沒有半點兒女情思。”
這話風不對啊!
遠山近水再二也知道往下不是她們該聽的,一手一個拖着念秋然和李菲雪的丫鬟退了出去。
屋内閨蜜團圍坐一處,李菲雪已将念淺安、念秋然引為知己,想着今天的來意,先毫不避諱地說出和楚延卿之間的密談,末了抿着嘴莞爾道:“我和六皇子有此君子協議,他許我寵妾之名,我為他打理庶務,互不相幹各取所需,和兒女情思真沒有關系。外人不知道,我卻不想瞞着你們。”
念秋然早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找回舌頭,磕磕跘跘擠出一句,“菲雪姐姐放心,出你口入我耳,我們一定替你和六皇子保密,絕不亂說露在外頭……”
她都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鬼,求救似的看向念淺安。
念淺安也沒想到李菲雪不僅自爆猛料,還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心情更複雜之餘,忍不住問,“菲雪姐姐不在乎六皇子将來娶誰為妃嗎?還是不在乎六皇子這個人,也和小透明一樣,心裡另有所屬?”
李菲雪笃定搖頭,一張臉仿佛透出光來,“不是六皇子也會是别的男人,不過是搭夥過日子。隻要李家好,情愛一道,我根本不在乎!”
念淺安見狀瞬間開錯腦洞:難道李菲雪被李十姑娘鬧得宅鬥頻頻失利,決定另辟蹊徑擯棄情愛俗事,改走修仙路線?
這畫風果然不對啊!
李菲雪什麼心态,好強大!
念淺安一臉“少女你思想好超前哦”的古怪表情:“……别鬧,跟你說正經的呢。”
“沒鬧,鬧誰也不會鬧你們!”李菲雪言笑晏晏,臉上光芒更甚,“我今天來,是有事求安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