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延卿本想讓念淺安脫了大氅,這會兒隻将暖爐推向念淺安腳邊,撥弄着炭火擡眼看念淺安,“你直呼他陳寶就是了。他說話怎麼奇怪了?”
念淺安心想直呼其名就算了,皇子身邊的總管大太監還是敬着點好,遂将陳寶路上閑聊的内容說了,歪頭求證道:“是不是有點奇怪?我總覺得他想讓我知道什麼,又好像不太方便直說。”
“陳寶倒有心。他不好直說我的私事,也是顧忌你的心情。”楚延卿笑道,将陳寶的含沙射影歸結為好意,深看念淺一眼,“我請你來看煙火隻是借口。陳寶最清楚這借口是怎麼回事。他說話奇怪,無非是有意提醒你,讓你自己來問我,我每年除夕都是為了誰親自放煙火。”
這氣氛果然和浪漫沒有半毛錢關系。
她完全不意外并且不失望是怎麼回事?
然而這不是重點。
念淺安跑偏三秒,頓覺耳朵疼:需要顧忌她的心情進而隐晦提醒的那個“誰”,肯定是個女的!
心裡忍不住冒酸泡泡,手裡攥着超厚的紅包求治愈,小聲哼哼道:“所以那個誰是誰?”
楚延卿微微一笑,“魏四姑娘。”
念淺安微微一愣,“魏四姑娘?”
“魏四姑娘魏明安。”楚延卿肯定地重複道,伸手去握念淺安的爪子,語氣透出三分安撫七分緬懷,“還記不記得你從東郊回來後,我們在這裡見面時,說起過小時候的事兒?更早之前,我在你面前還隻是’柳樹恩’,我們在魏四姑娘出殡時遇見,我曾說過魏家人對我有恩?”
念淺安不愣不求治愈了,聞言瞬間質壁分離。
她當然記得,隻是記憶斷片,至今想不起來她還是小小魏明安時,到底對小小楚延卿做過什麼壞事,導緻楚延卿記了這麼多年。
當時她幾番試探,楚延卿都臭着臉不肯說,并且毫無不留情地嘲諷全開,現在居然溫言軟語地主動提起,果然未婚妻的待遇就是不一樣!
念淺安又跑偏三秒,然後眨着眼一臉分裂表情,“所以,對你有恩的魏家人就是魏四姑娘?”
楚延卿嗯了一聲,語帶追憶道:“我打小養在萬壽宮,啟蒙也比别的兄弟晚。八歲上才搬出萬壽宮,進上書房讀書。那會兒大哥、二哥已經開始幫父皇辦差了,偶爾會代父皇去上書房,查我們幾個弟弟的功課。
上書房可謂群龍無首。三哥自小就沒變過,對誰都是一副笑臉,誰都幫,誰都不得罪,哪裡肯多管我和四哥、五哥的事兒?那時候,姜貴妃剛懷上八弟,五哥也還在。一個母妃得寵,一個母妃溺愛,沒少看我不順眼。”
賢妃溺愛後來夭折的五皇子,陳太後恐怕也沒少溺愛小小楚延卿。
偏陳太後是所有皇子的皇祖母,更是後宮地位最高的女人,四皇子五皇子當時年紀小,難免藏不住嫉恨。
放在尋常人家,這樣的例子同樣屢見不鮮。
念淺安瞬間腦補出“嫡皇子一人疼萬人嫌,榮寵不再落差忒紮心”的苦逼上學記,反手握住楚延卿的大手表示同情。
果然就聽楚延卿接着道:“用你的話說,當年我和四哥、五哥都是熊孩子。他們聯手欺負我,我氣不過,又不屑玩他們那些手段,隻知道他們欺負我一次,我就要雙倍還回去。桂儀沒少幫我動手打人。也是因為這個,姜貴妃動不了我,就挺着肚子和父皇哭,把桂儀武學伴讀的差使給哭沒了。”
小屁孩能有什麼欺負人的手段?
無非是課堂上搗亂,課堂下聯合伴讀們搞小團夥排擠人。
妥妥的校園欺淩啊!
難怪楚延卿和徐月重能成老鐵,原來是一起揍過人的患難真情!
她算是知道楚延卿陰郁、臉臭、脾氣差的風評是打哪兒來的了。
念淺安的表情出賣了她的内心。
“又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如果是替我罵四哥、五哥,大可不必。”楚延卿低眉笑,把玩着念淺安的爪子輕聲道:“後來,我遇見了魏四姑娘,還有你。那年除夕,四哥在我飯菜裡摻了巴豆,五哥偷偷把我的茶換成烈酒,我接連跑了幾趟官房。
再回席面時,剛到我身邊的陳寶反而被四哥、五哥嫁禍罪名,父皇斥責陳寶伺候不周,當場賞了陳寶一頓闆子。那是陳姑姑唯一一次闆起臉教訓我。她問我,我憑什麼不服?有本事動手打人,就要有本事先保全自己和自己的人。”
怪不得陳寶能做總管大太監,原來也是一起挨過罵的患難真情。
念淺安默默感歎,一臉“熊孩子果然很煩人”的追恨表情,反過來玩楚延卿筆直好看的細長手指,“你聽進去了,就跑來這裡躲到樹上生悶氣了?”
“不是生悶氣,而是想着怎麼替陳寶報仇才好。”楚延卿沉聲笑,張開手指任由念淺安摸一下捏一下,語氣中的追憶之色越發濃重,“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就被魏四姑娘和你打斷了。魏四姑娘慫恿你爬樹,你傻傻地就去爬,那會兒你才多大?有沒有滿四歲?
手腳比現在更短,哪裡是爬樹,根本是撞樹。魏四姑娘笑得沒心沒肺,你又不肯服輸,直搖得枝桠亂晃,吵得我心煩。我出聲喝斥,是想吓走你們,結果探頭就看見魏四姑娘和你穿得跟福娃娃似的,沒被吓着,反而咋咋呼呼地要我下去。”
大過年的,小姑娘哪個不打扮得跟福娃似的?
再說了,人不犯熊枉幼年嘛!
念淺安決定不偷罵曾經熊過的四皇子了,好奇地催促道:“然後呢?”
她的記憶卡在楚延卿跳下樹的畫面,接下來的内容才是她所不記得的,“然後,魏四姑娘看出我心情不好,比那些教養嬷嬷還啰嗦難纏,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你還在一旁跟着聒噪。我嫌你們煩,隻想快點打發你們離開,就說了。”
楚延卿話音一頓,雙手牽起念淺安的爪子,垂下眼朗聲笑,“我以為,魏四姑娘小孩子愛裝大人樣,會跟陳姑姑似的,或教訓或安慰我。聽我說完一開口,口吻倒是老氣橫秋,卻是給我支招兒,教我怎麼捉弄四哥、五哥。”
那些他原來不屑的手段,從魏明安口中說出來,仿佛鍍了層誘人的魔力,讓他恨不得立時就用到四哥五哥,還有他們那些助纣為虐的伴讀身上,後來他确實那麼做了,得到的結果,也确實比他直接動手打人更可喜。
“我沒聽進陳姑姑的話,反倒聽得進魏四姑娘的話。”楚延卿微微傾身,微涼的額頭抵上念淺安的手背,笑聲轉而低沉,“再後來,五哥沒熬過種痘,那樣突然地就沒了。大哥、二哥隻要得空,就會去上書房、演武場,教我和三哥、四哥讀書、練弓馬。
父皇也常去看我們。但我們都發現了,父皇常常看的,是五哥那副空置的桌椅。三哥開始試着管教我和四哥,我和四哥慢慢長大,他不欺負我了,我也不捉弄他了。現在說起這些,我隻記得見五哥的最後那一面……”
五皇子吊着一口氣,越過圍在床前的皇上和賢妃,看向他們兄弟幾個,似乎想笑,最終卻沒能牽起嘴角。
“父皇不喜歡我,無所謂。兄弟們如何對我,也無所謂。”楚延卿仍低着頭,用力握了握念淺安被他拖在手中的一雙爪子,緩聲道:“我做好我自己就是了。以後,你也别過分在意父皇、兄弟們的态度,好不好?”
念淺安一邊感歎楚延卿果然三觀超正,一邊心疼地摸摸略傷感的楚延卿,先表示好的,然後果斷活躍氣氛,“魏四姑娘一心教你使壞,你還一心覺得她對你有恩?”
怎麼沒恩?
至少那是第一次,有同齡人不在乎他是誰,像個一見如故的老朋友般和他說話、幫他出馊主意。
那個除夕夜,大概是他搬離萬壽宮後,在外過的那短暫卻又漫長的一年中,最快樂最放松的時刻。
幼時隻是不肯外露的感動,越大越覺得那一夜的短暫相處難能可貴,怎麼不值得他感恩在心?
如果沒有魏明安那一打岔,他不知道他會長成什麼樣。
或許也不會知道,曾經讓他煩惱甚至受傷的那些人和那些事,哪些事其實不要緊,哪些人其實才是重要的。
“魏四姑娘,算是一個契機?讓我慢慢明白了不少事兒。”楚延卿擡起頭來,曾經徹骨的傷感過盡千帆,他眼中浮現清亮的笑意,捉住念淺安摸他腦袋的爪子,又低聲笑起來,“她還向我讨壓歲錢,教我也要給你壓歲錢。
說是預祝我報複成功的彩頭。我不過比她大三歲,從皇祖母和魏夫人那頭論,她還得叫我一聲表哥。當時我哪裡去找壓歲錢?也沒有給平輩壓歲錢的道理。她不依不饒,我就摘了身上玉佩給她,你呢,是新年朝賀補上的。”
後來的每一年,他都會給原身壓歲錢。
念淺安聽得雙眼狂眨,露出個優雅而暗藏驚恐的微笑。
貌似是有那麼一塊水頭上佳的玉佩,然而被她轉手當了,交給孔震做奈香閣的起步資金去了。
果然是作孽喲!
早知今日,她一定會留着那塊不好看但很值錢的玉佩的!
雖然她逗完就忘,根本不記得那塊玉佩是怎麼順來的。
念淺安一口老皿捂心口,突然很慶幸初戀即初見之人,語氣嚴肅道:“原來如此,真是感人肺腑!”
楚延卿信她才有鬼,又氣又笑地瞪念淺安,“我不主動說,你根本完全不記得。真覺得感人肺腑,還會和魏四姑娘漸行漸遠?”
真是個沒長性的笨兔子!
念淺安再次質壁分離,為自己和原身的感人記憶力點蠟。
當年她無心插柳,究竟是以熊制熊呢,還是好人好事呢?
肯定是後者!
念淺安一邊自我肯定,一邊自我反省愛逗弄熊孩子的惡習得改,語氣依舊很嚴肅,“誰記得做過的好人好事呀?做過啥壞人壞事才必須銘記在心,以防半夜鬼敲門好不好?”
“就你歪理多!”楚延卿不和她理論,眼風一掃牽着念淺安離座,掀起帷幔道:“煙火送來了,我們一起放?”
念淺安很想指指自己,“放給魏四姑娘在天之靈看?”
楚延卿輕輕颔首,“這個方位,正對朱門坊魏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