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駭人聽聞是不是?我自己也這麼覺得。”念秋然隻覺念淺安的反應再正常不過,臉上的羞赧純粹隻因為難為情,“所以之前和六妹妹、菲雪姐姐說起時,我不敢點名道姓說出是誰。除了我的大丫鬟,我不敢和任何人提他的事兒。
那會兒……那會兒母親帶着二姐姐、三哥哥在父親任上,三房的規矩難免松散些,柳家人常上門探望姨娘。等到母親來信說要帶着三哥哥回京備考時,原來收了打點就肯放行的下人們全都變了嘴臉。
不說我了,姨娘心裡其實也清楚得很。那些下人是看在打點的份兒上才肯給個好臉,明裡暗裡沒少罵柳家人不知所謂,淨會鑽空子打秋風。柳家人哪裡曉得母親快回來了,那些下人急着表現,再上門時就被下人打了出去。
姨娘哭得傷心,我看着也難受。是,姨娘的親戚不能算親戚。但柳家,到底是我連着皿脈的舅家。那年的冬天特别冷,風刮在臉上都能結冰似的冷。柳家……舅舅穿得單薄又叫人拉扯破了衣裳,我就包了給父親做的披風追了出去。然後,就遇見了魏相。”
柳家舅舅就算被打得眼歪嘴斜,腳程也比養在深閨的念秋然快。
她追出朱門坊又追到外城,柳家要是過得去,柳姨娘也不會賣身為妾,柳家舅舅形容又狼狽,出城回家時揀着走的自然不是什麼正經大路。
等她攆上柳家舅舅時,才驚覺身後墜着一夥地痞。
魏相仿若天降神兵,安安穩穩地坐在官轎裡,停駐詢問的聲音穿透轎簾,張張嘴就幫他們解了圍。
胖揍地痞的魏家随從點了一句,她才知道官轎裡坐的是魏相。
魏相探身下轎,撿起被地痞扯落地上的披風,不嫌髒地拍去雪污泥濘,親手交還給她,彎身笑着問她,“小姑娘,有沒有吃過這家油茶?”
他說那家藏在深巷裡的油茶全京城最地道,他路過此處就是奔着油茶來,看向柳家舅舅的眼神,和看向她時一樣平和,不追問不好奇,更沒有睥睨輕蔑。
聲音那樣動人,笑容那樣溫潤。
她愣愣搖頭,魏相擡手做情,請她和柳家舅舅吃油茶。
燙口的油茶下肚,柳家舅舅感恩戴德,她又驚又怕的蒼白臉色也恢複了紅潤。
恍惚回到家後,誰都沒有發現她的異樣。
一場風波不為人知。
她心底悄然落下的愛慕種子,同樣不為人知。
“可笑的是,魏相根本不記得我了。”念秋然自嘲一笑,聲音很輕很低,“當時他沒問我是哪家姑娘,知道我住朱門坊後,就派人送舅舅出城,又派人送我回朱門坊。即周到又細心。被地痞糾纏的情景下,魏相大概顧忌姑娘臉面臉,才沒有問我家門名姓吧。
後來在東郊撞見,魏相能喊出我的排行,還是因為先認出了六妹妹呢。但是,我還是覺得高興。高興他能叫我一聲念四姑娘。即便他根本不記得曾見過我、幫過我。”
她說到這裡自嘲淡去,帶笑的眼中隻剩美好追憶,“我還覺得,魏相一點都沒變。還是那樣溫文有禮。”
說着張手比劃一下,忍不住笑出聲來,“六妹妹不知道,魏相請我喝的油茶竟有這麼大一碗!臉龐大的粗瓷海碗,魏相喝起來卻一點都不失态。優雅得像在品評山珍海味,油茶鋪子裡的客人都看呆了!魏相察覺到旁人的視線,竟沖我和舅舅偷偷挑眉,那得意模樣,真是俏皮!”
當時,她也看呆了。
現在,再回想魏相私下言行,倒有些神似念淺安。
念秋然這麼一想,笑容不禁越發輕快明亮,握住念淺安的手低眉道:“我一直都明白,魏相那樣的人物,我對他連一廂情願都夠不上。我也明白六妹妹是為我好,更是為郡公好,才會這樣問我。其實你不問,我也不敢說。現在說清楚了,才發現原來并不難。真的,都過去了。”
她釋然了。
念淺安石化了。
她知道,她當然知道。
那家油茶是魏明義發現的,她愛吃魏母也愛吃,魏父閑的沒事就會打包回家。
打包出個老英雄救小美人可還行?
這什麼半虐不虐的忘年暗戀!
畫面太美念淺安不敢想,再次咔咔擡手,抹了把滿是狗皿的臉,苦中作樂地内心淚流:謝天謝地謝念秋然,隻是潑了她一臉狗皿,還好不是撒了她一臉狗糧。
念秋然要是真和魏父有什麼……
那畫面更美念淺安更不敢想,石化半晌找不出話說,隻得進行狂野吐槽,“你這不叫駭人聽聞,你這叫缺乏父愛。魏相雖然人到中年依然帥,但再周到細心溫文爾雅,那也是出自長輩風範。你覺得他好很正常,不過是錯将孺慕當愛慕,以後再回頭看就真覺得可笑可歎了。”
嗯,一定是這樣沒錯!
“是這樣嗎?”念秋然又茫然了,事到如今不過茫然一瞬就撂開手,捧着臉生出單純的疑惑來,“魏相那樣仗義溫和,怎麼就是個奸臣呢?”
本就風中淩亂的念淺安瞬間臉皮抽搐,默默看一眼了卻心結的念秋然,好險沒驚上加虐地哭着跑走,神色複雜地跟着捧臉道:“是啊,魏相怎麼就是個奸臣呢?”
小姐妹倆感歎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兒。
一番私語令念淺安受到了驚吓,卻不影響三房喜慶。
屋外響起周媽媽滿是笑意的通傳聲,“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來了!”
“快,快請進來!”周氏喜得無可無不可的聲音緊接着響起,“千萬小心門檻,别走得急了磕着碰着!”
一陣鬧而不亂的動靜中,大方氏的招呼聲緊随其後,“世子夫人,姜五少奶奶。”
念甘然微笑福禮,一手搭着大丫鬟的手臂,一手下意識地輕輕護在小腹上。
念春然亦是滿臉笑地福禮喊人,已然顯懷的肚子圓圓鼓鼓,行動不無笨拙。
二人前後腳出閣,有孕的喜訊也幾乎是前後腳傳出來的。
念甘然月份淺,剛滿三個月,念春然則是年頭診出的喜脈,已經快五個月了。
大方氏不等二人蹲下去,就和方氏一手牽一個,雙雙引入座,“都是自家親戚,快别多禮,身子最要緊。”
周氏再贊同不過,哪裡還顧得上其他,拉着念春然噓寒問暖,恨不得連念春然的吃喝拉撒都問個一清二楚。
心裡先歎女兒親事波折,孕事竟也跟着艱難,嫁做姜五少奶奶近三年都沒能開懷。
後喜女婿知疼知熱,姜四夫人也是個曉得分寸的,沒鬧出什麼姨娘庶子,老天開眼女兒争氣,雖然艱難了點,到底懷上了。
她一時喜一時又憂,忍不住問道:“姑爺沒陪你一起過來?”
“翰林院事忙,夫君哪兒好随便告假呢?”念春然幾不可察地瞥一眼方氏,心知周氏挂心的是什麼事兒,就笑着順着話茬道:“如今他就算下衙回家,也不是陪我,而是陪肚裡的孩子。但凡在家,就關在書房裡拟名字,男孩名兒女孩名兒不知拟了多少張紙。”
她故作嬌嗔,話外之意卻叫周氏隻剩喜沒有憂了。
至少姜元聰這做派,算是表明了不在乎生男生女的。
周氏嘴一咧想接着往下說,就見念春然不動聲色地遞了個眼色,這才後知後覺地看一眼方氏,了然地在心中嗤笑一聲,面上也不動聲色地換了話題,“瞧我,說起話來倒把正事兒忘了。你和甘然是特意來給秋然添妝的吧?”
被點名的念甘然微微欠身,笑容矜持地點點頭,“正是三叔母這話兒。我和二妹妹都有孕在身,明兒不好出席四妹妹的婚禮。今兒送上添妝喝過三房的茶,就當以茶代酒,沾過四妹妹的喜氣了。”
她是不在乎什麼有孕不能吃喜酒的迷信的,不過入鄉随俗,既然裴氏在乎,她也樂得聽話,全當哄裴氏開心罷了。
周氏聞言不禁多打量念甘然一眼。
心道這位原來就能幹伶俐的大姑娘,嫁做世子夫人三年,言行舉止倒是越發有诰命夫人的風範了。
而内宅交際,至少明面上不像朝中派系那樣泾渭分明。
她樂見念甘然和嫡女、庶女表示親近,又當着大方氏、方氏的面,少不得給庶女做臉,“你們姐妹倆有心了。該是秋然沾你們的喜氣才對,今兒見了兩位有孕的姐姐,說不得明兒就能替郡公府開枝散葉了呢?”
這樣的吉利話,滿屋的下人沒有不捧場湊趣的。
方氏的笑容卻有些不自然,觑着話縫兒提出告辭,“她們小姐妹自去親香,我們就不多坐了。左右我們還要在貴府多叨唠一晚,明兒我大姐給秋然送嫁還能再見,三夫人不必多送。”
大方氏暗暗皺眉,卻沒有多說什麼,隻寒暄着随方氏一起離開。
念春然暗暗歎氣,怕周氏當着念甘然和下人的面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忙偏頭看向内室,捂着嘴笑,“不用母親說,我和大姐姐也該去找四妹妹說話了。母親您瞧,六妹妹倒比四妹妹還心急。”
聽了一耳朵動靜的念淺安正鑽出小腦袋,卡在内室隔扇間就被念春然捉了個現行,聞言立即乖乖喊人,“大姐姐,二姐姐。”
念春然聽她語調又軟又甜,越發忍不住笑。
以前隻覺得這位六妹妹太過驕橫,如今卻覺得這位六妹妹,當真是姐妹中最精靈古怪的一個。
如果能生個像六妹妹一樣活潑可愛的女兒,好像也不錯?
夫君大概也會覺得歡喜吧?
但婆母姜四夫人……
念春然想到這裡笑容微微一暗,抿了抿嘴扶着肚子站起身,和念甘然攜手進了内室。
姐妹添妝的熱鬧不必贅述,隻說周氏不放心念春然大着肚子,親自陪念春然、念甘然拜見于老夫人,又親自送念春然出府,念甘然則拐去大房探望過吳氏,徑直回了靖國公府。
念秋然的小院子一下子清靜起來。
念桂然牽着念桃然慢悠悠飄進内室,一開口就撇了撇嘴角,“大姐姐、二姐姐都走了?”
念淺安正嚼着念甘然附贈的花樣甜品,鼓着腮幫子嘟囔道:“五姐姐,你是來添妝的,還是來添堵的?”
拉長個小臉,給誰看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