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總不會是為了你所謂的忠心。”李菲雪起身離座,居高臨下俯視知土,“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也知道,直到此時此刻,你仍覺得自己做這一切是為了我好。”
沉寂室内,她的聲音顯得越發輕柔,“我更知道,你會怎麼說。無非是忠心為主,不忍看我空負虛名卻獨守空閨,勸不了我又做不了我的主兒,隻得委曲求全自薦枕席,好替我攏住殿下。攏不住殿下的心,至少要攏住殿下的身,将來有幸生下庶子庶女,也好記在我名下聊以陪伴依靠。”
一旦成功,又占着念淺安孕期不便的良機,知土何愁沒機會借她的名頭踩着正殿上位?
真是好的不學,偏學李家那一套。
“家中姨娘借丫鬟籠絡父親,你看在眼裡竟也想以身效仿。”李菲雪目光靜谧,眼底半分起伏也無,“想得倒是很美。但怎麼不多想想,難道旁人就一定要照着你的心意走?你哪裡是為我,不過是為自己那點子見不得人的心思。觊觎殿下、妄攀高枝,明明龌蹉腌髒,偏要扯着忠心做遮掩。”
她聲線清冷,神色更清冷。
仿佛又變回三年前那個大病初愈的李四姑娘,除了徐氏對誰都不溫不火,連身邊打小親密的大丫鬟,也捂不熱李四姑娘乍然堅冷的石頭心。
後來,原來的大丫鬟各自配人,知木知土被挑中提了等,隻覺天上掉餡餅。
再後來,天長日久近身服侍,知木知土驚喜過後,隻剩即敬且畏。
而李四姑娘做了李姨娘又當上李良媛,漸漸愛說愛笑,知木知土原先那份謹小慎微也跟着漸漸轉淡。
忘卻多時的敬畏重新躍上心頭,知土一時恍惚一時閃躲,驚懼刹那蓋過怨恨,不敢再直視李菲雪,隻目露哀求地看向知木,“良媛說我居心叵測,我不敢辯解。你我互相扶持同吃同住,難道你也覺得我是個背主小人不成?”
深深低着頭的知木猛然擡起頭,恨鐵不成鋼之餘不無怨憤,“你若是真出自忠心好意,為什麼不和我商量?為什麼不請示良媛?明知不可為卻自作主張,左不過是仗着良媛在殿下太子妃跟前得臉,想兩頭糊弄好成全自己的算計!這樣不算背主小人,怎樣才算?!”
說罷又深深低下頭,吝于多看知土一眼。
李菲雪依舊不為所動,無情無緒的聲音再次響起,“知木看得明白,你心裡其實不是不明白。可惜,你太高看自己,太輕看殿下,太小看我了。你這種人,我見過,我見得多了。”
比如前世的她,比如今生的小李氏,她最清楚人心是如何變大變質的。
知土聽不懂其中深意,臉上凄惶倏忽不見,恨恨指着知木又指向李菲雪,厲聲駭笑,“你們既然認定我不忠,半點舊日情分也不肯顧念,倒來費盡心思設局作踐我!”
“說你自以為是,你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李菲雪語帶譏諷,神色終于有所起伏,“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你心裡若沒鬼,我設不設局都網不住你。你當我是為了你?我是為了太子妃。太子妃的名聲,容不得你玷污。因你背上善妒之名,不值得。”
她眉眼溫柔,說罷念淺安溫柔不再,“你有句話說錯了,我還是念舊情的。我給你兩條路選。一,伺候不周緻使我害病,送回李家由母親處置發賣。二,為主分憂自請遠嫁邊關将兵,今晚繞過我私下求見殿下,是怕我舍不得你不忍看你受苦。你自己選吧。”
知土哪裡有得選?
知木适時而動,上前用力拽起知土,“馳古閣全力籌備軍資,皇上贊馳古是義商是民間表率,人人都稱李掌櫃一聲李老爺。你我家人在馳古閣做事,哪個不跟着水漲船高?你隻想想你老子娘和兄弟姐妹,他們的命和前程重要,還是你一個人的命和前程重要?”
看似威脅,實則暗含勸誡。
知土死死攥着知木的手臂,止不住手腳發軟滿面頹敗。
她無知無覺地被知木架出去,李菲雪若有所覺地轉身面向隔間錦簾,半垂着眼道:“驚擾殿下了。多謝殿下屈尊降貴,憑白聽了一場鬧劇。”
楚延卿無聲颔首,原本陰郁的面色已然大霁,低沉嗓音微露笑意,“大李氏,你……很好。”
即是個好下屬,更是個好姐妹。
他媳婦兒為大李氏着想,大李氏也一心為他媳婦兒打算。
即便他不在乎,甚至有點歡喜媳婦兒善妒,仍覺得大李氏這般費事周全謹守協議,令他心生敬重。
楚延卿笑意更濃,“将來,我和太子妃絕不會虧待你們。”
他暗指林松。
李菲雪隻當聽不懂話外之意,低下眼掩去其中晦澀。
這邊小豆青接手知土,那邊念淺安磕完瓜子吃完老掉牙的瓜,抹嘴吩咐,“勞嬷嬷再走一趟,去請十然過來。”
大嬷嬷若有所悟,留下傳遞消息的小喜鵲,領命而去。
十然衣發齊整,規矩不錯半分,行完禮語氣雖疑惑但坦然,“奴婢來時,正遇上小豆青姐姐領着知土回來,聽說還發落了個外書房伺候的小太監。娘娘突然召見奴婢,可是因為知土?奴婢和知土确實交好,若是知土行事不謹沖撞了外書房,奴婢願代娘娘問問知土,開解一二。”
這位倒是個擅用春秋筆法的。
比眼皮淺心思淺的知土聰明多了。
念淺安挑眉哦了一聲,不接話自顧道:“早在新婚回門時,殿下就跟我提過,他能選擇要不要通房,你卻不能選擇做不做通房。念在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兒上,我給你兩條路選。一,宮中年節要放一批适齡宮女,你自請出宮回家。二,響應太後号召為東宮争光,自願遠嫁邊關。”
沒有名分的通房,确實可以放籍另嫁,服侍過皇子的通房對那些想攀關系的小門戶來說,甚至還挺搶手。
念淺安不管古代小三制度有多操蛋,隻管負責遠程打野,和李菲雪裡應外合配合默契。
十然聞言神色微變,語氣由坦然而苦澀,“奴婢自認當差盡心從無錯處,不敢也不能選。知土是不是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娘娘因此誤會了奴婢?奴婢敢對天發誓,無論知土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奴婢一不知情二不曾挑撥慫恿,娘娘若是不信,隻管審問知土、百然她們!”
“知土什麼也沒說,我也犯不着大動幹戈審這個審那個。”念淺安掩袖偷偷打哈欠,“一次是偶然,兩次是必然。你确實從未自己作死,老把别人作死是一,壞人多死于話多是二,我勸你給自己留點體面,選條路好聚好散吧?”
懶得管事歸一碼,腦子進水歸另一碼。
念淺安隻認懶不認蠢,自然不會塌李菲雪的台,更不會将一作一個準的十然繼續留在東宮。
十然聞言神色又變,由苦澀而惶恐,“奴婢愚鈍,雖對娘娘的話一知半解,卻知道娘娘要發作做奴婢的,肯這樣費口舌已是擡舉奴婢。娘娘厚愛,奴婢不該多嘴。隻求娘娘開恩,容奴婢和宮中姐妹好好道過别,再體體面面地出宮。”
她不改溫順本分,不失果斷決然地立時選了第一條路,泥首行完大禮卻行退出,回首望一眼正殿,心直往下沉。
一并告退的大嬷嬷也回首望一眼正殿,心卻直往上飄,“真是常年打雁,反被雁啄了眼。沒想到我臨到老,不僅挑錯人做殿下的教引宮女,還看走了眼,那兩個是真蠢,這兩個卻是真聰明。”
小喜鵲聞言越發糊塗了,“嬷嬷指的是誰呀?知土姐姐自願嫁去邊關是好事兒啊,十然姑娘能提前出宮也是好事兒啊,怎麼就成了娘娘無故發作人呢?”
她居中傳消息,傳得稀裡糊塗,看得半懂不懂。
大嬷嬷不禁皺起笑紋,輕輕抹去小喜鵲頭上的落雪,“我也是今兒才真正看明白,李良媛和十然一樣,卻又不一樣。李良媛在殿下和娘娘心中的份量,不因良媛名分而是另有情分。往後,你倒是可以多和知木走動。今晚的事兒你不懂不要緊,要緊的是有人能懂。”
她一語中的,和十然同屋的百然不顧夜深,找到小豆青跟前自求放籍出宮,千然萬然接管針線房獨善其身,多的話一句不敢問一句都不敢傳。
明眼人自然看得明白,知土十然好好兒的突然落得這般“下場”,隻怕和承恩公夫人一樣偷雞不成蝕把米。
因太子妃有孕而人心浮動的東宮,瞬間重歸平靜。
更有那心思活絡的左右一掂量,舍出老本豁出前程走四大丫鬟的門路,想要搭知土的順風車,随朝廷分派,緊跟承恩公府的步伐配個軍婚。
頂着朝廷恩典東宮名頭,想來沒人敢将她們胡亂配人,若是有造化,指不定就能當上武官夫人。
比起在宮裡熬油,軍婚不失為一條好出路。
落雪紛紛的夜裡,另有一番不平靜。
日夜不熄火的大廚房燈光點點,逛完一圈聽了滿耳朵熱鬧的小太監咧嘴驚笑,“又叫您老說中了!配殿正殿前後腳出事兒,這下子可算拔光魍魉鬼魅了吧?”
康德書啜着沾滿醬料的胖手指,心道無論是太子妃還是李良媛,終歸太婦人之仁。
“主子心軟些也好,不然做奴才的哪有活路?”康德書呵呵笑,啜完手指啜牙花,“你甭管魍魉鬼魅拔沒拔光,隻管給我盯牢這些吃食材料。”
他身前竈台又雜又亂,全是新近搜羅的調料香料。
念淺安準備的福利剛上路,邊關就傳來捷報,加碼慶功必須的,于是想蘇不會蘇的咖喱塊火腿腸泡面蘸醬等速食品,一股腦全交給了康德書。
康德書表面叫苦叫難,背地裡研發得賊樂呵――主子白賞功勞,他就是豁出老命也得接住咯!
小太監如奉綸音,忙不疊應是,剛想大拍馬屁,就聽清脆聲響穿透夜色,似遠還近響徹耳畔,一聲一聲單調又凄涼。
小太監先愣後抱起手,搓着手臂驚道:“是雲闆聲兒!”
康德書亦是一愣,甩着胖手掀起厚重棉簾子,邊豎起耳朵邊默算着數兒,半晌才輕聲咂巴嘴,“喲,這可是親王薨逝的雲闆數兒……”
久病沉疴的睿親王,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