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畫兒當然是完美地準備好了。
木木找了四個工役,一晚上把小寒姑娘的所有遺憾全部解決。小寒姑娘都做到這一步了,他要是連這點兒小活都做不好,那還不找塊石頭撞死去?
公子今天穿着平時穿的衣服,他勸公子換套新的,公子說不用,這套就很好。他在心裡歎氣,公子總以為形式不太重要,其實很重要。那麼多皇子站在一起,要撥尖兒哪個細節不重要呢?都重要。
這次全靠小寒姑娘給他張羅,要不,他準備的禮品絕對被淹沒在禮品堆裡。
扶蘇知道木木的心思,也知道小寒的心思,他們不想讓自己有一處不完美,不想讓他有一個細節的疏漏。但以他近三十年的心得,知道父皇更看重務實的人。太精緻了就顯得刻意,太刻意了就顯得虛假,父皇就是這麼想的。
此刻,鹹陽宮裡的皇帝正對着遠處的宮牆出神。每年都有一個生日,他現在越來越不喜歡這一天了。這一天的來臨意味着他有好多未竟之事沒有時間。意味着他的肌肉更加松弛,記憶力大不如前了,也意味着别人會把他當個老去的人看待。
他有很多事都是不如意的,土地的産出總是太少,天災總是太多,大臣倒是勤勉,但不是太笨就是太聰明,他們老要揣測自己的意圖,為這個國家考慮得太少,他們總是和自己不在一個節拍上。
而六國,可恨的六國,都已經成了過去的概念,至今還有人念念不忘。以為那高漸離沒有了複仇之念,留他在宮中,給他一個發揮所長的機會,也告訴别人他嬴政的兇懷是天下的兇懷,不是故秦國的兇懷。沒想到時間那麼久了,他還會動了殺機!他豈是那麼容易就讓人得了手的?跳梁小醜罷了!
不知道可信的人在哪裡?也不知可靠的人在哪裡?
不知尋找仙藥的人現在怎麼樣了?
一邊尋找仙藥,一邊修築陵墓,他多麼可笑,這鹹陽城裡肯定有人是這麼想的。也許他的兒子們就這麼想。
對于兒子們,他的想法非常矛盾。
他們關心國事,勤于政事,按說是幫他分憂的,但他們這樣難道不是一個接班的架式嗎?難道不是說他已經老了,快要死了嗎?可是如果他們整天招貓鬥狗,吃喝玩樂,他又覺得自己這樣的父親不該有這樣的兒子。将來這打好的基業不知要交給誰,這千秋功業要靠誰傳誦下去?
有時候他想,那幾個混吃等死的兒子與他少年時所經曆的種種内心折磨與朝堂争鬥,簡直就是天堂與地獄的區别。未必他們所做的就是不好。而如果他們人人都精明強幹,個個都奮勇争先,對于皇家、國家,那才是一個噩夢。
勞心勞力的有一、兩個就夠了,混吃等死的想混着混着吧,隻要安分守已就行。
所以,扶蘇是好兒子,高是好兒子,将闾是好兒子,胡亥也是好兒子。
女兒們則都是好女兒。
今天,兒女們都等着為他慶祝生日。他卻想起了過去的種種往事,少年事、糊塗事、心動事、悲傷事……
人家說,一個人要是總想起從前的事,說明這就是老了。他老了嗎?他才四十六歲。
可剛剛四十六歲,卻越來越不想見人。這輩子看多了虛僞的臉、恐懼的臉、谄媚的臉、邀功的臉,算計的臉,便不想看到更多的臉了。神人也說,與凡人疏遠距離,别人便不能知曉你的想法,不能知曉便不知如何應對,你就有掌控他們的機會。
所以,他隻做事,不見人、少見人。
即便見了人,他的孤獨也無人能解。人多時候最寂寞,笑容也冷漠,這是誰說的呢?
大太監梁辰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恭順地站在他的旁邊。他已經出出進進好幾回了,他知道這是想提醒他家宴要開始了。
小莺兒,胡亥的母親,也進來看了看他。平日不宣她,她是不敢随便進來的。今日,今日……,算了,去見見他們吧。
若連今日都不出去見人,明日又不知有哪些傳言。
梁辰很會做事,今天的家宴沒選特别空曠的宮室。可是進來一看,原來他的家人已經有這麼多了,有些久未見到的女人都想不起來她從前的樣子。
人太多,他不禁有些心煩。
他強忍着坐下來,等着他們一個個地獻上祝福。今天他又要看到許多臉,功利的臉、取寵的臉、哀怨的臉……
第一個上來的是扶蘇的母親,這是個好女人,年輕的時候總喜歡唱“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她年輕的時候,他也年輕。
然後是高的母親、将闾的母親……胡亥的母親。他很奇怪,即便臉蛋老去了,聲音卻是沒有什麼變化的。
隻是她們唱歌的時候,是不是他還有聽歌的心境。
或許她們唱歌的時候,心境也與年輕時不同。
接下來是兒子們和女兒們的祝福。天啊,這麼多人。
轉頭示意梁辰,讓他們一起吧,他有些厭了。
梁辰朗聲宣布了他的安排,兒女們的臉上有詫異、有失望,有釋然……,可能天底隻有他的兒女才有這麼瞬間百變的表情。
他心裡有些自嘲。
接下來,扶蘇跪下,高跪下、将闾跪下……
女兒們也一個個跪下。
他們手裡都舉着、抱着、托着給他的禮物,他們一定把天底下最好的東西都拿給他了,當然,那隻是他們以為最好的東西。
“扶蘇,讓父皇看看你拿的是什麼東西?”
扶蘇是大兒子,姿态還是要做一個的,不能統統收下,統統打發,對兒女,對大臣都不能這樣。
“是”。扶蘇恭敬地答了一句,又說,“父皇,兒子得請個人幫忙。”
“我來幫忙。”答話的是他機靈的小兒子胡亥,這孩子像他母親一樣讨人歡喜。
扶蘇站了起來,把手裡像木簡的東西一邊兒交給胡亥,一邊兒自己拿着,他慢慢移動、慢慢展開。
那些站着的女人們和跪着的孩子們都不約而同地驚呼起來,盡管是壓低了聲音,還是能聽得到他們心中的震撼。
這幅畫兒太大了,從來沒見過的大。也太美了,從來沒見過的美。
萬裡長城,他經常惦記的事情,如果全部完工就是這樣的嗎?它都東到大海了!他隻是讓修北邊一段,想過把原來趙國、齊國的長城連起來,但現在還沒做。如果做完了就是這樣的嗎?
就是這樣的氣勢如虹嗎?
“扶蘇,是不是上面有字?你念給父皇聽聽。”
扶蘇清了下嗓子:“長龍卧崗,千秋功業收眼底;大鵬騰空,萬世宏圖送春風”。
“長龍卧崗,千秋功業收眼底;大鵬騰空,萬世宏圖送春風,這畫兒好,這上面的話也好。梁辰,你拿給我看看。我好像看見上面有光。”
梁辰得令下去,又小心地捧着那畫兒上來。
“我打開看看是不是有光?”
他貼近了看看,光卻不在剛才的地方,怎麼剛才看見是有光的呢?
“扶蘇,怎麼我剛才看到是有光的,現在卻看不到了?”
“父親,這跟觀察的角度和距離有關。我再拿給父皇看看。”
扶蘇和胡亥又站在剛才的地方,這下人們都注意看,悄悄地說,“是有光,是有光,還是有方向的。”
光的發現讓他心情大好。扶蘇這孩子做什麼都這麼認真,就象他年輕時一樣。
扶蘇的母親在抹眼淚,這是她的好兒子,從來不做讓她丢臉的事情。
“這幅畫父皇很喜歡,你上的策論父皇也看過了,你做的事情是皇子應該做的事情。父皇很滿意。明天早上來陪父皇喝喝茶,父皇已經很久沒有教你東西了。”
“是,父皇,兒臣記住了。”扶蘇安靜地退下,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
她的母親又在抹眼淚。唉,女人呀,就是眼淚多。兒子長大了,應該高興才對。
“你們還有什麼好東西,都拿出來給大家看看,無論是什麼,都是你們的孝心,父皇都是喜歡的。”
他發現,此刻,他的心是輕松的,就象剛下過了雨的地面,潮潤松軟。都是因為這些女人和孩子,他是需要他們的。
孩子們的禮物一個個地展示。不管是什麼,他都點頭笑納,和他們說上一兩句話。他發現,他輕松了,孩子們臉上的笑也輕松了,這輕松都是真的,也是美好的。
茹公主,他的二女兒,獻上個盒子:“父皇,女兒和兩個孩子做了一套餐具,昨天晚上才從窯裡拿出來。上面有您的外孫畫的畫兒。”
“哦?瓷器?你們去窯上了?”他興趣大增。
“不是,我們去那個做瓷器的作坊,做完了以後,請人家燒的。”
“拿上來,讓父皇看看。”
梁辰又溜下去,呈上來。
盒子打開,是一套白色的餐具。他拿起個小碗,呵呵,都不太圓。這麼白的餐具宮裡非常少見,而且還做得這麼薄。他仿佛覺得有光透過來,就拿高了,對着光,啊,真的能透光。這真是個新鮮事兒。
每個小碗上都有畫兒,一看就是孩子畫的,赭色的小魚、小羊……,怎麼還有一隻狼,哦,真的是一隻狼。
“這上面有一隻狼。”
這話一出,下面嗡地一聲。有些人不禁擔心起來。茹公主也有些惴惴不安。孩子們非要畫一隻狼,沒想到出事兒了。
看到女兒有些緊張,他心中歎了口氣,輕聲問道:“這狼還穿了衣服,怎麼一副委屈的樣子呢?”
茹公主顫聲說:“那個狼剛挨過打,他婆娘嫌他捉不到羊。”
衆人“嘩”地笑了,原來是這樣的一隻狼!
他也覺得好笑,孩子的世界這麼好玩。這些跪着的孩子們小時候也很好玩。他不禁想起了扶蘇小時候柔軟的小手摸他的臉,胡亥還淘氣地拽他的胡子。那時候他那麼年輕,覺得兇腔之中是汩汩流動的江河。
梁辰說:“皇上,您看,這碗底上還有孩子們的手指頭印兒。”
“哦?都有嗎?”他一隻碗一隻碗地翻過來看,果然,小指頭肚兒圓圓的,指紋都清清楚楚。盤子底下還有一個大拇指印,那肯定是他的茹公主的。
他拿在懷裡一時無語,感慨良久,才對下面望着他的女兒說:“我的外孫多大了?”
“李武八歲,李良六歲。他們讓我對外公說一句話。”
“哦?什麼話。”
“他們說,希望外公睡得好,吃得香。”
“哈哈,好孩子,哪天讓孩子們過來,陪他們的外公玩一會兒。”
“是,父皇。孩子們盼着呢。”
他高興地吩咐說:“梁辰,讓人把盆子洗洗,一會兒我要用這盤子吃飯。”
衆人又有所動,他的高興就是大家的高興,呵呵……
祝福話一個一個地說,禮物一個一個地上,都是用了心的,但聽着聽着,剛才的高興和激動就淡了,就沒了。
原來高興這東西也像銀子,花光了兜裡就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