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陸地的第十一個白天平靜地結束了。
隻見漫天的風突然轉向,紛紛朝光日彙聚,最終吞沒了光日,成了一團耀眼的、盤旋的風,于是天地暗了下來。
夜幕降臨了。
風的渦旋緩緩地回轉,旋成朦胧的風月,随後斑斑點點的星光閃掠天空。
蒼茫的星空下,一隻渺小的貨船在浩渺的汪洋上漂流。貨船周邊圍攏了大片綠光熒熒的海魚,遠瞰此景好像有一顆星在海面閃爍。
“唰啦!”一尾肥壯的海魚被釣線扯出水面,落在甲闆上劈啪翻騰。
班索一手按住海魚,一手掄起金屬刀柄将其擊昏,然後熟練地開膛去髒、漂水洗淨,小心翼翼地剜出魚眼、切開脊柱,把流出的淡水接入小酒桶中。海魚的眼睛裡面和脊柱周圍包含了些許淡水,量雖然少,但積累起來足以保命。
取出淡水後,班索随手把死魚抛下船,墨綠色的皿光刷亮了浪水,惹得海魚争相搶食。混亂的奪食場面使大量海魚被誤傷,進而淪為新的餌料。
這個用少量餌料打出的魚窩給他帶來了豐厚的回報,同時也蘊藏危機。當海水中的腥皿擴散到遠處後,那些正在覓食的海獸可能會循味前來。
既然飲用水已經集夠,就不應該繼續貪戀這些海魚了。他把小圓木桶藏回船窖内,掩緊艙門。
忙碌了半宿,終于能歇下來緩解白日半睡半醒的疲憊。班索坐在船首,挽住梆柱,聽着破浪的嘩響,仰望浩瀚的星海,暫時忘卻對生存的憂慮。
正是一天之中最甯靜的時候。
夜裡風急浪湧,天上的繁星被大風刮得散亂不堪。數不清的星從風月的渦旋中央噴礴而出,又被風席卷,劃成璀璨的瀑布流向遙遠的天的盡頭。
在他很小的時候祖母告訴他,星的女神蘇醒後會肩扛水晶瓶往天空傾洩下夜色,然後打開月的庫房,放出閃閃發亮的星星去收集孩子們的夢想。
他曾一度對着星星許願,隻是它們跑得太快,眼睛一眨便失去蹤迹,忙了整個童年都沒能找到屬于自己的那顆星。
也沒能實現那個小小的願望。
後來,他在一本解釋自然奧秘的聖城系書籍中看到關于光日、季月和星的常識,才了解神國的自然奧秘。
水月、火月、風月和冰月都是神國之子,分别統禦着水、火、風和寒冰的法則,對神國生靈的生存和繁衍起了關鍵作用,每一百天左右轉化一次。
光日呢,則是畏懼黑暗的火炬,總是等待季月收回夜的幕,它才重燃。
尋常的星承載着衆生的命運,它們短暫而黯淡,隻在夜空留下淡影。而永恒的星則是淩駕在神靈之上的命運之光,它們從神靈初生的那刻開始高懸,直至神靈殒落。
這是希波利雅的研究成果,超出一般人的理解範圍。班索原本想參閱其它著作,可是沒想到連利依瑪小姐也沒辦法從她的貴族朋友那裡借到相似著作。
其它揭示奧秘的書籍大都成書于十個一百年以前,那時維因茲聖靈還沒有降臨。人們憑借沒有帆的海船、沒有馴獸的推車和未馴良的飛獸把人族的足迹布遍目光能抵達的每一處角落。
每當閱讀描述神國的書籍時,他的心神都奔向那些敢于挑戰寂寥的天空、蒼茫的大地和洶湧的海洋的勇士們。現在自己經曆了許多人未曾經曆過的險難,似乎離那些冒險的先輩更近了一些,可是這種日子不是他想要的啊!他不禁苦笑了兩聲。
神國,即神靈創造的國,包羅了天空、大地、海洋,一切生靈與死靈,一切實的物與虛的像,一切的一切。
班索曾研究過信奉神國主神、聖靈維因茲、初生神靈由努巴的三大教派,讀過各自的聖典,結果對人生的終極越發困惑,以緻于拒絕聖靈教派的洗禮,覺得盲目的信仰隻會讓自己更迷茫。
主神教派的教廷宣揚神國所生養的皆為主神的子民,子民生息的地是主賜的地,不可奉其他神靈為主;而聖靈教派的教廷則宣揚聖靈維因茲是唯一的主,是施得永生的主;由努巴的信衆跨越多個智慧種族,宣揚愛與力量。
諸神教不僅教義不同,甚至存在敵對的關系,這一切歸因于七百年前的衆神戰争。關于那段被聖靈抹滅的集體記憶,沒有誰能理清線索,隻能從一些未被銷毀的回憶錄裡尋得零星的記載。
誰才是真的主?神以他的形象創造了人,又是誰以自己的形象創造了神?如果不信仰神靈的後果是進入死靈界,那究竟會面臨永生還是永寂?那些信徒到底在信奉他的神,還是信奉他的心?
這些深奧的問題,恐怕希波利雅的神學學者也不能回答他。
思緒漫無邊際地飛散,連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
此時從異神國刮來的風異常幹冷,掀起的浪也更加澎湃,船身搖晃得讓他承受不住,居然有些暈浪。他舔了舔被風拂得幹裂的唇,起身扶着船舷走回艙内。
貨艙内的溫暖總會給他莫大的安全感。可是今夜有些特别,外面的風聲如怨靈在放聲哭泣,嚎啕不止,腳下的船闆吱吱呀呀地裂響,周邊裝盛幹魚的木箱則随船無序地搖晃滑動。這些迹象表明風的力量在以可怕的速度加劇。
班索被驟強的風襲擾得心煩意亂,很是不安地等候天亮。隻要白天到臨,風月隐去,這陣大風也就停息。
緊張的等待容易消磨人的精力,沒過多久他就打起瞌睡。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外面的風浪慢慢地被他忽視了。
“嘭!”
一道清亮的撞聲在艙壁外乍然響起,把沉睡中的人驚醒。
班索猛然坐正,四下張望,昏暗的艙室内并無異樣。半晌,那種敲撞聲再度襲來,“咚”的一聲把艙頂洞穿,随即一團影子沉入箱堆,撞起碎沫。風頓時從被撕裂的洞口處灌入,在塵灰中咆哮。
不久,更多的敲撞聲劈劈啪啪地響起,伴随而來的是漫天的撲翅聲以及嗡嘯不絕的噪音。
船體最脆弱的艙頂終于抵擋不住襲擊,被一個箭影沖斷梁柱,轟然倒塌。斷木和皮布還沒來得及砸向底下的班索,旋即被大風一手掀飛。
摧毀艙頂的那個影子墜落身旁,濺起黏糊糊的液體。班索抓起這團爛肉,摸到毛絨絨的條狀鱗片,認出它是陸地湖泊常見的羽鱗類魚種。這些長着羽毛的湖魚種類繁多,共同的特點是在天敵較少的内陸湖度過幼生期,并于成熟期集體遷徙,借助風季最後一陣風飛向養料更加豐富的大海。
班索擡頭望向艙頂,無以計數的羽鱗魚掠過船艙大小的天空,密密麻麻,遮星蔽月。它們駕乘一股漸強的風,從遠處的陸地飛往大海深處,再蛻繭發育,最終會成長為龐大的深海巨獸。
掀翻大海的最後一陣風要降臨了!
大海仿佛想要印證他的這個念頭,擡起一隻駭人的浪掌當頭拍下,撞向貨艙,灌入攔腰深的海水。
兩個木箱把他壓住,周邊都是被海水浸得黏滑的幹魚。他吃力地推開箱子,踩踏漂浮的雜物走到艙門。
船将傾覆,他必須離開危險的艙室,到相對安全的甲闆上尋找庇佑。
“呼――嘩嗚――”怒吼的風頂住艙門,任憑他使勁推也不能打開。腳下沒有着力處,極易滑倒。他在廢墟一般的雜物堆裡撈出一截斷柱,卡住門隙,用其撬開艙門。
鑽出船艙的那刻,猛烈的風把他壓在木牆上。臉龐被橫飛的雨點敲打得生疼,眯眼細看才發現撲面的不是雨,而是被風卷飛的水珠。
空中已無大規模的羽鱗魚魚群,隻有零星幾隻在風與浪間穿梭。
轟隆!
一道雷電陡然劈落,刷白了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