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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437 一介武夫崔令安

長安好 非10 8808 2024-12-26 11:57

  視線中,那人身穿廣袖文官袍服,玉冠束發,生着一張春山拂曉般的面孔,本是令人心曠神怡的長相,然而此刻落在崔璟眼中,卻有莫名礙眼之感——

  而那“礙眼之人”已經笑着擡手,與他施禮道賀:“恭賀崔大都督大軍凱旋。”

  這不是旁人,正是自東羅折返的魏叔易了。

  很快,另有七八名身穿不同品級袍服的官員出現,皆上前來,與崔璟道賀。

  崔璟擡手還禮,面上沒有情緒:“崔璟不知諸位大人來此,或有慢待之處,還請包涵。”

  吳寺卿連忙擺手,道:“是我等于途中聽聞崔大都督大敗靺鞨鐵騎的喜訊,是以便擅作主張,來此叨擾恭賀……”

  魏叔易含笑颔首:“正是,是我等不請自來,需請崔大都督見諒才是。”

  他們于正月十二,從東羅啟程返回大盛,自安東都護府處得知康定山已死,薊州與營州均已平定的戰況之後,魏叔易便選擇換了條路走。

  途中,聞聽崔璟大勝,在魏叔易的提議下,一行使臣便幹脆在幽州多停留了數日,半是歇整,半是道賀與道謝。

  謝的自然是當初崔璟派兵相援之事。

  “崔某未曾幫得上什麼忙。”崔璟說話間,看向一旁正聽常歲安低聲說話的常歲甯。

  亦有官員難掩贊歎之色地道:“此番崔大都督未費一兵一卒,便取回了薊州與營州,并使平盧叛軍及時回頭,不單是大功一件,更是恩德無量啊。”

  崔璟依舊看向常歲甯,一絲不苟地道:“此事全憑常刺史不遠千裡前來相助,崔某一介武夫,不過是依從常刺史之策行事而已。”

  常歲甯聞言擡首看向他:“?”

  她固然是有些厲害的,但怎麼這厲害,全成她一人的了?

  魏叔易則默然咂舌——好一個“一介武夫崔令安”啊。

  不遠處的長吉也嘴角一抽——這與他家郎君那句“人老珠黃魏叔易”有何區别?

  得崔璟此言,衆官員們自然而然地便将贊歎奉承的中心轉移到了常歲甯身上。

  譚離真心實意地贊歎道:“原來薊州城中之計,竟出自常刺史!這數日來,竟也未曾聽常刺史提起過……如此環環相扣,兵不皿刃之妙計,實乃謀道奇才也!”

  常歲安聽得這“奇才”二字,不禁眼睛一亮,看向譚離——知己!

  常歲安與有榮焉地道:“妹妹倘若不做将軍,做個軍師也是一等一的奇才!”

  常歲甯從善如流地點頭:“嗯,哪日若不打仗了,我便改行做個軍師。”

  “如此軍師,出世必引四方争奪!”

  “豈非大材小用了?”

  衆官員們打趣說笑起來,氣氛是别樣的融洽。

  大盛文臣與武将之間曆來算不上和諧,但此時此處此境,卻造就了這不同的氣氛。

  于吳寺卿一衆官員而言,他們得常歲甯與崔璟搭救在先,而此時又逢大捷,且是這樣難得的大捷——

  他們此番身處關東之境,這場勝仗也直接保障了他們的安危,否則若幽州失守,任由靺鞨鐵騎踏入内境,他們想要折返京師都是難事。

  國朝利益固然是一方面,但更加容易使人心生感激慶幸的,還是眼前自身的安危,這是最切實的人性使然。

  再者,他們這一路來,見到了太多戰亂之下的悲慘之象,愈發能夠體會到殘暴的戰事對國力及百姓民生的摧殘之重,此番能夠如此安穩地收複薊州與營州,便顯得實在可貴。

  此次,除了擊退驅逐靺鞨異族,這一遭不得不戰的對外戰事,對内,的确當得起兵不皿刃四字。

  魏叔易看向了常歲甯。

  所以,她那時說“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竟是為這兵不皿刃而來嗎?

  在心中念着這沉甸甸的四字,再加上此刻在一衆佩甲将士們的圍繞下,他似乎看到她“從前”領軍時的模樣了。

  去歲一整年裡,他曾多次翻閱過她煊赫的戰績,卻終究隻是翻看而已,直至此時,看着這樣一個人站在她昔日創立的軍中,那一切記載的文字有了實形,從那些功績冊中走了出來,成為了她的刀,她的甲,她的戰馬,她的意氣風發與不拔之志,同時也終于凝成了一個真切而完整的“她”。

  魏叔易忽然覺得,他好像,終于真正認識“她”了。

  世人懼鬼,懼的是惡鬼與怨鬼,可這樣一個“她”,何曾示之世間以怨,又何曾示之世人以惡?

  面對這樣無比粲然生輝的靈魂,他若隻有畏懼,似乎過于愚昧淺薄了,不是嗎?

  “魏侍郎?”

  一聲輕喚,讓魏叔易遲遲得以回神。

  譚離一笑,并不深究這位魏侍郎何故會在這熱鬧中走神,隻道:“魏侍郎,咱們也走吧。”

  魏叔易這才留意到,衆人已跟随着崔璟,往帳走而去。

  大多官員隻是将崔璟送至帳内,寒暄數句後,便适時告辭了,未有過多占用崔璟歸營後的時間。

  崔璟邀他們再留兩日,待軍中慶功宴結束之後,再動身不遲。

  吳寺卿等人欣然應下。

  待一衆官員都先後離開後,帳内隻剩下了幾名相熟的武将,常歲安再忍不住,同妹妹大肆說起了自己此番戰績,他殺敵勇猛,甚至還殺了一名靺鞨軍中有些名姓的将領。

  常歲安形容狼狽,卻不耽誤他繪聲繪色地複原當時的情形:“……用得正是京中咱們對練過的那套槍法!”

  “甯甯,我待上了戰場才知,昔日你與我對練時所使那些槍法,看似無太多出奇處,卻勝在實用,制敵狠準!”

  站在常歲甯身側的康芷聽得神情振蕩,滿臉向往之色。

  聽常歲安不知疲倦地一口氣說完,其他幾名部将也贊不絕口,常歲甯才笑着點頭:“如此聽來,阿兄着實勇猛,此行斬獲不俗戰功。”

  “女郎。”這時,劍童突然開口,沖常歲甯抱拳間,目不斜視地道:“屬下要揭發郎君罪狀有三——”

  臉上笑意未消的常歲安不可思議地看向劍童:“?”

  怎麼就要揭發他了?

  劍童拿剛正不阿的神态道:“一是郎君不聽勸阻,曾擅自離隊一次。二是郎君無視危險,橫沖直闖入敵軍陣中。三是中途休整之際,郎君仍偷偷練槍徹夜,全然不知保存體力。”

  常歲安聽得瞠目結舌:“劍童,你……”

  他竟不知劍童何時記下了他這麼多黑賬!

  好一個戰場判官!

  常歲甯歎了口氣,她就知道,她這阿兄身上臉上的傷,總有那麼幾塊是自找的。

  原先她還覺得,歲安的性情相較老常遠要平和得多,可這一上戰場,不正是老常年輕時的沖動做派嗎?

  真乃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沒錯了。

  聽得妹妹這聲歎氣,常歲安心虛起來:“甯甯,我……”

  察覺到氣氛變化,虞副将輕咳一聲,找了借口告退離去,其他幾名部将也連忙跟随,方才齊聲稱贊常歲安的熱鬧景象不複存在。

  這氣氛,就跟抱孩子似得,笑嘎嘎的孩子大家都樂意搶着抱,但若這孩子瞧着想哭,那還是有多遠趕緊抱多遠吧。

  見人都走了,常歲安愈發心慌了。

  常歲甯盤坐在那裡,看向那不安的少年人:“我固然也說過阿兄肖似阿爹,很有将才之相,可将才也是磨砺出來的,若磨砺到一半,人便沒了,還談何為将呢?”

  “阿兄此次平安回來,除了同袍相護,亦有諸多僥幸在。但阿兄萬不可将這僥幸,視作自己真正的能力。”

  聽常歲甯語氣和緩,常歲安的神情由不安,慢慢變成了自省。

  “戰場之上刀槍無眼,無論身居何位,皆沒有退卻的道理,但殉身之法,卻分高低。身為将士,死在強敵刀下,是為死得其所。可若折在自己的狂妄大意之下,卻是毫無價值。”

  “阿兄能明白嗎?”

  常歲安慚愧而鄭重地點頭:“甯甯,我記下了。”

  實際上,數次同死亡擦肩而過之時,他也是恐懼的,但勝利和軍功的喜悅很快讓他将那份恐懼抛之腦後,甚至顧不上去回想反思。

  但妹妹真好,并不生他的氣,或責怪他,隻是這樣循循善誘地勸誡他。

  常歲安感動間,隻見妹妹轉頭看向了上首:“崔大都督——”

  聽得這道聲音,崔璟點頭:“我也記下了。”

  常歲甯:“……崔大都督記這作甚?”

  這與已經連中三元的狀元郎,來聽她講蒙學有何區别?

  偏那人甚認真:“講得很有道理。”

  見他表情半點不見虛僞奉承,常歲甯無言片刻,才說出想說的話:“既是崔大都督麾下的兵,此番功與過,還要勞煩崔大都督來定奪賞罰。”

  崔璟看向常歲安,點頭:“好,我來罰。”

  常歲安一瞬間面露苦色,但自知有過,也沒有怨言,拱手道:“屬下甘願領罰。”

  崔璟便讓元祥帶常歲安去尋虞副将。

  常歲安便帶着判官劍童去了。

  戰場之上局面瞬息萬變,更講究因時制宜,常歲安固有過,但到底功大于過,縱然責罰也絕不到動軍棍的地步。至多事後圍着演兵場跑一跑,負沙袋紮一紮馬步,小懲大誡,隻求長個記性而已。

  常歲甯也要離開時,正逢方才落隊的魏叔易單獨找了過來。

  魏叔易單獨又與崔璟道了謝,當初是他寫信求援,崔璟沒有片刻遲疑便答應相助,對此他感激之餘,又表達了感動之情。

  見崔璟一副漠然之色,魏叔易歎氣:“此處又沒有外人,崔令安,你縱是承認你與我莫逆于心,自有厚誼在,又能如何?”

  崔璟面色不改:“如何沒有外人,你不正是嗎。”

  魏叔易不覺受傷,反而一笑:“非也,我非外人,而是賊人也。”

  說話間,視線似有若無地看向坐在對面的常歲甯。

  常歲甯一頭霧水,何為賊人?何故望向她?

  她下意識地拿疑惑的眼神看向崔璟,卻見崔璟雖正襟危坐,卻有不大自在之感。

  下一刻,崔璟已開始開口趕人:“崔某趕路疲乏,魏侍郎若無要事,還請自便。”

  魏叔易點頭,目露兩分同情:“是,看得出來崔大都督的确疲乏得厲害,滿身風塵仆仆,不見往日風儀,可見實在辛勞。”

  “……”崔璟下意識地垂首,透過面前茶碗中的茶湯,見得自己風塵仆仆,面生胡須的模樣,忽然身形微僵。

  他行軍打仗多年,已習慣了軍中生活,一年到頭也不會照一次鏡子,視外貌于無物,甚至為了威懾敵人,時常刻意令自己顯得粗糙一些——

  這時,魏叔易已站起身來,儀态無可挑剔地擡手施禮,從頭到腳似乎都寫着風雅二字。

  崔璟自認不是個在意自身外貌的人,甚至一度因為臉生得過于好看,而感到十分麻煩。

  自然,他也決不是一個淺薄無聊到會與人攀比外貌的人……

  但是……

  此刻……

  當着常歲甯的面,看着這樣刻意之下愈顯風度翩翩的魏叔易,他很難不覺得自己好似一個剛從深山裡打獵回來的一等糙人,乃至野人。

  平生以來,頭一次因此時的外貌形象而感到坐立不安。

  魏叔易目的達成,又轉而含笑向常歲甯道:“常刺史,崔大都督既疲乏,那你我便不多作叨擾了吧?”

  常歲甯本就要離開的,此刻便也點頭起身,與崔璟道:“那你先行歇息,有事晚些再說不遲。”

  崔璟唯有點頭:“……也好。”

  目送着那二人一同離開,崔璟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道:“來人——”

  很快一名士兵上前:“大都督有何吩咐?”

  崔璟:“備水,與我洗塵之用。”

  士兵愣了一下,現在?

  大白天的,大都督竟然要一反常态即刻沐浴?

  士兵應聲下來,照辦去了。

  折返的元祥聞聽此事,心下明鏡一般——他早看在眼中了,那魏侍郎每日花枝招展出入常刺史面前,居心可見一斑!

  不甘落于長吉之後的元祥趕忙攬下此事,并為自家大都督捧來嶄新衣袍,又逮住剛好尋來的曹醫士,詢問快速養顔回春之法。

  曹醫士精神一振,欣慰到無以複加,天爺,終于!他終于等到崔大都督願意善用其臉的一日了!

  因有元祥和曹醫士的摻和,崔璟被迫沐浴近半個時辰之久。

  剛穿衣整齊,将發束起,卻聞帳外有人自縛雙手,請罪而來。

  來的是石滿,及平盧軍中數名部将。

  石滿幾人皆綁縛住上半身,雙手背縛在身後,入得帳内,先後跪了下去:“罪人石滿,前來請罪。”

  但當他們擡起頭來,看到那在上首落座的青年之時,卻是忍不住齊齊愣住。

  4200字,晚安寶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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