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照片發花了,卻也能看到很清楚的人像。
這是在家庭的中堂照的,依稀可以瞧見後面的匾額。
顧輕舟的師父,站在最左邊,穿着一件長褂,可能是剛剛剪掉鞭子不久,頭發還沒有長好,故而帶了一頂瓜皮帽,瓜皮帽的下面,可以瞧見很清晰的短發。
中間坐着一位女士,上了點年紀,很端莊,也是和顧輕舟的師父一樣大眼睛,無神而慵懶。
最右邊的,站着兩個年輕人。
這像是一家人,母親帶着三個兒子照相。
“從前的時候,常有洋人或者時髦的學生,要給人拍照,吓死人了,還以為是把魂魄關到了那黑盒子裡呢。”
顧輕舟記得乳娘這樣說過。
她的情緒很激動,手一直發顫,道:“這是我師父,這是我師父!”
司行霈走到了她身邊,輕輕摟住了她的肩膀,似乎要給她一點依靠。
顧輕舟卻推開他。
她此刻,再也沒了和他親近的心思,也不想再聽她插科打诨。
“這是我師父,他到底是誰?”顧輕舟急促,眼睛裡全是期望,看着司行霈,“你既然弄到了照片,你就肯定知曉我師父的身份,他到底是誰?”
司行霈沉吟。
顧輕舟的眼底,頓現厲色:“告訴我!”
司行霈坐下了。
他指了指旁邊的位置,對顧輕舟道:“你也坐下,我們慢慢聊。”
顧輕舟依言,坐到了他的旁邊。
她仍盯着他。
司行霈的心中,一陣陣發軟。
顧輕舟這樣看着他,看似是怒意沖天,司行霈卻覺得她可憐兮兮。她像個無助的孩子,把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輕舟,這個人他叫王治。”司行霈言語緩慢。
他态度端重,沒有再調侃顧輕舟。
顧輕舟的心,似被一隻手捏住,她有點喘不過氣。
“王治?”她無意識反問。
得他授業十幾年,至今才知他的名諱,顧輕舟深感自己不孝。
“王家和慕家一樣,也是幾百年的中醫世家。隻是,在明朝時,王家牽扯到一樁案子裡,被判了抄家滅族,隻有少數旁枝未滿十歲的孩子,流放到了嶺南。
王治的祖上,就是流放罪人,後來一直為奴,輾轉被發賣。到了他父親那一代,終于在葉赫那拉家族站穩了腳跟,成了大管事。”司行霈道。
他說起這些往事,言語很慢,一直在看顧輕舟的表情。
“葉赫那拉氏?”顧輕舟突然出聲,“他們是滿人貴族,我乳娘說過,他們家出過皇後”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在最後一代皇帝之前,有過兩代短命且無子的皇帝,其中有一人在位時間很短,他的皇後就是葉赫那拉氏。
“對,他們家出過皇後。”司行霈道,“葉赫那拉氏很器重你師父的父親,也在一次翻閱舊賬的時候,尋到了王家祖宗留下了的醫案和藥方。
這些東西,都是無價之寶,對普通人卻無用。葉赫那拉氏将它們抽了出來,送給了王氏,算是完璧歸趙。
王家雖然為奴,卻世世代代會點醫術,這是家族傳承的。你師父天賦異禀,從小就跟着葉赫那拉家的一位幕僚學醫。
那位幕僚,是從前太醫院很有名的太醫,他賦閑之後,一直被葉赫那拉氏養着。王治好奇又有天賦,他的醫術後來無人能及。
他沒有藥鋪,也沒有挂牌行醫,隻是在葉赫那拉家行走,為衆人看病。偶然中藥行有什麼大事,他也會出席。
中藥行的人,既看不起他,又不敢得罪權貴,每次隻得破格容許他列席,卻不給高位。
再後來,京裡局勢動蕩,葉赫那拉家族分崩離析,王治也逃到了江南,躲藏了起來。正巧那個時候,慕家也犯了事,王治就借了慕宗河的名頭。
你是他的徒弟,你應該知道,他的醫術不輸給慕宗河的。他借用慕宗河的名頭,并不是高攀。”
顧輕舟隻感覺有口氣提不上來。
很多的事,都被串聯了起來,清清楚楚擺在顧輕舟面前。
顧輕舟全明白了。
她猛然站起身,道:“所以呢?”
司行霈擡眸,靜靜看着她:“所以,他們是清廷餘孽,他們想要跟革命政府的時代作對”
“你住口!”顧輕舟厲喝。
司行霈看着她眼睛一瞬間赤紅,既不忍心,又覺得非說不可:“輕舟,你這麼激動,還不是因為你什麼都明白了?”
顧輕舟的兇口,劇烈跳動着。
她指了指門口:“你走,現在就走,我半個字也不想聽你說!”
她不想聽司行霈揣測她師父的動機,她不想司行霈否定她人生的意義。
她是顧輕舟,乳娘和師父很疼她。
也許,他們曾經的身份很複雜,可他們對顧輕舟是真心的。
而顧輕舟,并不是一個國破家亡的人
這天地間,她有存在的意義,嶽城的百姓愛戴她,軍人敬重她,她是顧公館的原配嫡女。
她不是一個沒有姓名、沒有面目的工具。
“你走開,你胡說八道,我半個字也不信!”顧輕舟厲喝。
司行霈一把摟住了她。
他用力,将她的頭埋在他的兇前。
他摟得顧輕舟透不過來氣,她使勁掙紮時,他也不松開。
他似乎想要悶死她。
悶得她腦子缺氧了,才能阻止她接下來一連串的思路。
顧輕舟果然被悶得頭昏腦漲。
她死死揪住了司行霈的衣領,好似稍微松手,她就要癱軟下去。
“輕舟,别怕。”司行霈親吻她的頭發,“我在這裡呢!”
“我我想走。”顧輕舟道,“我想走!”
司行霈抱起她:“好,我們走。”
他光明正大把顧輕舟抱到了門口。
幸而也沒遇到傭人或者其他人。
門口停靠着一輛汽車,司行霈把顧輕舟抱到了副駕駛座。
然後,他開了車。
車子一路出城,然後往西走,他們可能要路過南京,然後往河南去。
顧輕舟沒說話。
她盯着沿途的風景,一直死死握住了拳頭,不敢松懈半分。
“輕舟,渴不渴?”不知過了多久,司行霈問她。
顧輕舟搖搖頭。
“要回去嗎?”他又問。
顧輕舟再次搖搖頭。
司行霈繼續開車。
開了五個小時之後,車子到了揚州,司行霈準備進城。
顧輕舟卻道:“不要進城,繼續走,往前走!”
她不想停下來。
司行霈将車子往路邊停靠。
他伸手摸了摸顧輕舟的臉,低聲道:“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嗎?為了知道這些,和我怄氣。”
顧輕舟阖眼,眼睫毛微動,情緒幾乎崩潰。
司行霈又于心不忍。
他輕輕撫摸她微涼的面頰,低聲道:“我們不在揚州停留,而是進城吃點飯,買些幹糧點心,準備點水。這一路再往前走,就不知能遇到什麼城鎮了。”
顧輕舟還是不說話。
她起身,下了汽車。
司行霈手疾眼快去拉她,被她掙開:“輕舟,你别”
他立馬下車,打算去追,卻見顧輕舟并沒有逃跑,而是拉開了後座的車門。
她躲到了後面。
司行霈無奈歎了口氣。
于是,他當顧輕舟是默許,故而進城買了些吃的,又買了一個牛皮水袋,裝了兩袋子水。
車子上有三四支槍,也有足夠的子彈,萬事不愁。
司行霈重新出發。
顧輕舟就躺在後座。
她蜷縮成了一團。
不知過了多久,到處漆黑一片,司行霈停了車子,反鎖了車門,翻身到了後座。
他在黑暗中抱緊了她:“我睡一會兒,要不然沒精神。”
司行霈讓顧輕舟枕住他的腿。
他低頭,輕吻她的面頰,将她抱起來,又哄又逼的,讓她喝了半袋子水。
顧輕舟重新躺下時,司行霈感歎:“咱們倆這樣,像私奔嗎?”
顧輕舟沒說話。
司行霈自己則笑了:“我看着挺像的!輕舟,我們永遠不會走投無路,将來哪怕活不下去了,我帶着你私奔到山林裡,作對獵戶夫妻。”
顧輕舟沒有說話。
她的頭發散了,那支金簪也被她捏在手裡。
她也不知道是想捅自己一下,還是想捅司行霈一下。
“輕舟,你不要亂動。”司行霈低聲道。
他阖眼打盹。
顧輕舟沒有動。
官道兩旁,除了迎風款擺的垂柳,就是一望無垠的農田。這個時節,稻子剛剛收了,到處光秃秃的,沒了風景。
哪怕有風景,漆黑的夜也看不見。
顧輕舟縮着,渾身都冷。
司行霈的身子是熱的,他的大腿上,熱氣傳到了顧輕舟的臉側。
“我的師父叫王治!”她讓自己牢記,“這就夠了。”
不管王治是誰的家奴,她都是顧輕舟的師父。
顧輕舟隻記住那些美好的。
至于其他的,她都不想知道。
她甚至不太相信司行霈的話。司行霈也許說了實情,可他在誤導顧輕舟,讓顧輕舟誤會師父的動機。
這樣,顧輕舟就可以忘記司行霈殺了師父的仇恨。
顧輕舟原本的生活很溫馨幸福,現在,她最愛的人,和最愛她的人,似乎全部站到了她的對立面。
在發現司行霈和司芳菲很親近的時候,顧輕舟還在想:“這個世上沒有人隻愛我。”
如今,她突然發現,“我一無所有。”
這在這個時候,顧輕舟聽到了聲音。
“救命啊,救命!”女人凄慘的聲音,略有略無,在夜空裡滑動。
顧輕舟豎起了耳朵。
仔細聽的時候,那聲音又沒了。
她輕輕阖眼。
然後,她再次聽到了腳步聲。
顧輕舟立馬坐起來。
她的動作很大,驚醒了熟睡的司行霈。
司行霈很機敏:“怎麼了?”
“有人,有馬。”顧輕舟似隻豹子,眼底全是警惕。
這樣的夜裡,有人聲、有馬蹄聲,他們可能遇到強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