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師出有名,林淵其實不太明白,畢竟是現代人,更願意相信槍杆子裡出政權,但古人似乎不這麼想,就像小明王,或是他,再或者是其他的義軍,都要打出來一個旗号,要麼是宋朝貴族之後,要麼是天神下凡,總歸要給自己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即便這個理由再荒唐可笑,都比沒有理由來得好。
而且老百姓總是很容易相信這些奇奇怪怪的頭銜,隻要老百姓相信了,他們的目的就達到了,至于讀書人,那是少數,他們信不信不重要。
大約是穿過來的時間長了,林淵的想法也慢慢跟土著接近了。
但是與其說是想法接近,不如說是一旦遇上了什麼事,林淵想的都是怎麼在人們容易接受的情況下去實施。
獨裁對他來說簡單,老百姓真心實意的認為他是菩薩下凡,菩薩說的話,那自然都是該聽的,至于對不對——他們不考慮這個。
可林淵自己希望他的獨裁能夠多點人情味,他也不希望自己最後成了一個沒有感情的政治機器。
“大人,陳将軍那邊遞來的書信。”仆從遞過書信,低着頭退下。
林淵展開書信看完,嘴角勾起了笑容,他把這封書信又遞給宋石昭,宋石昭一目十行的看完,連聲說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得一智将!”
将分幾種。
猛将,虎将,智将。
猛将常見,虎将難得,智将更是罕見。
不怕死敢拼命的人有,但不怕死敢拼命還有點急智的不多,冷靜聰明計算仔細的更是少之又少。
林淵笑道:“我原先還以為我這奶哥與我那義兄是一路人。”
宋石昭表情都有些扭曲。
他知道林淵說的是誰,李從戎!一個傻着過了半輩子,運道還好的不得了的人,而且雖然傻,但是對林淵忠心耿耿,所以這麼多将軍當中,就李從戎過得最潇灑。
别的将軍都因為一大堆顧慮不敢娶妻,連婢女都不太敢碰。
隻有李從戎,看上了小戶人家的女兒,跟個鼻涕蟲一樣粘着人家,不過也顧着禮儀,不曾孤男寡女獨自相處過,可禮物是從來不少的,那戶人家家底薄,還是從外地逃來的,李從戎隻是在街頭看了一眼,就認定自己一見鐘情,非卿不娶。
送的東西千奇百怪,有小件也有大件,小件是鍋碗瓢盆,還有床單被褥。
大件有桌椅闆凳,還有一些金銀器,他還給人家送糧食,送錢,送得非常開心。
他是開心了,可差點沒把人女方家吓死。
畢竟一個大将軍,一個小戶人家的女兒,那家人以為李從戎就是想找個妾。
可妾是那麼好當的嗎?要是在别的地方,他們說不準就同意了,畢竟女兒過去了還能庇護家裡,但在南菩薩治下,隻要願意幹活,哪怕缺胳膊少腿都不會餓死,不必賣女兒讨生活。
于是李從戎追得越大手筆,那家人就越是心驚膽戰。
最後還是楊子安給想的法子,叫李從戎跑去人家牆根下唱歌,這才勾得那家女兒春心萌動,抱得了美人歸。
林淵聽說的時候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就李從戎那五音不全的樣,唱個民謠都能跑到外婆橋去的歌喉,還能靠這個拐到媳婦?
這簡直就是玄幻事件。
幾個将軍裡,李從戎竟然是成親最早的,确實驚掉了不少人的下巴,畢竟李從戎嘴裡沒個把門的,在外頭的名聲,說不定還不及陳柏松這個殺星來得好。
宋石昭有時候都覺得李從戎這輩子估計把所有運氣都壓在結義兄弟上了。
他也算是慧眼識珠,在林淵還落魄的時候跟他拜了把子。
都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李從戎這輩子隻要不犯大錯,林淵都不會對他下手。
可見是傻人有傻福,更何況這個傻人還有幾分領兵的本事,又從不結黨結派,還能稱得上一聲純臣。
這人的運氣啊,有時候還真是捉摸不透,宋石昭都有些羨慕了。
他為了成為林淵的心腹花費了多少功夫?
再看看李從戎,人家不用費功夫,真情流露就行了,畢竟傻子裝不成天才,他越傻,上頭的人反而越放心,再加上他還真有些小聰明。
自從林淵進駐高郵以後,他就再不以兄弟相稱,口稱大人,東家,不用義兄弟的名頭去給自己謀求好處,這樣的人,林淵寵愛他也不奇怪。
宋石昭忽然說:“陳将軍比以前成長了。”
以前的陳柏松隻會打仗,并且他沒看過幾本兵書,打仗全憑他自己的直覺,而令人震驚的是,他的直覺總是準的。
林淵坐下喝茶,目光看向窗外:“我也有一段日子沒有出去走走了。”
宋石昭一驚,連忙說道:“大人!外面危險,如今不管是缺了我,還是缺了哪一位将軍大人都不重要,但您不行!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林淵:“……我也沒想去那兒閑逛,我是說,我親自去一趟汝甯,待安置好了再回來。”
宋石昭松了口氣,他就怕林淵一意孤行。
“閑的久了,骨頭都脆了。”林淵伸了個懶腰,隻有在宋石昭面前他才這麼不注意形象,在外頭總是得端着。
人們喜歡的是菩薩般的領袖。
這個“菩薩”是具象化的,他得帶着一張悲天憫人的笑臉,像一個完美的假人,隻需要再僵硬一點就可以請上神壇的那種。
林淵扮得久了,久而久之,還真有點那個意思。
有時候對着水面,他都能被倒影裡自己的笑容吓一跳,激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太恐怖了!倒影裡的人真的是他嗎?那笑容簡直就像恐怖片的變态殺人狂。
但下人們似乎都挺吃這一套的,林淵隻要對他們露出這樣的笑容,他們都恨不得馬上給林淵上兩炷香,把林淵給供起來。
林淵自己都覺得自己越來越陌生了,他也害怕自己會走上一條不歸路,選擇去汝甯也不準備帶着身邊熟悉的人。
再說了,陳柏松是原身的奶哥,和原身的關系就跟旁人不同,半仆半兄,雖然是半仆,可原主脾氣好,心腸好,從來沒用對仆從的要求對待過陳柏松,所以陳柏松對如今的林淵也沒有什麼畏懼的感情。
大約至于和這樣的人相處,林淵才不會脫離“人”的範疇。
周圍的人,包括宋石昭,都已經不把他當人看了,他們覺得他是全知全能的神。
隻有林淵自己心裡清楚,他隻是占了穿越的便宜而已。
如果他沒有任何關于曆史的記憶,他就是個普通人,或許現在正縮在哪裡的鄉下想辦法混一口吃的,每天都在盼望什麼時候能穿回現代,畢竟在現代不會遇到災荒,有手有腳就能吃飽肚子。
越是這麼想,林淵就越是心慌。
他走在一條極窄的路上,他在哄騙别人的時候也在哄騙自己。
就像騙子騙人,騙得多了,自己都信了。
他曾經的一個同事就是,長得不錯,工作能力弱,有一張巧嘴,談了個富二代女朋友。
女朋友長得胖,脾氣也不好,動辄就是打罵,一言不合當着外人的面就要摔碗掀桌子,同事就隻能哄,哄着說“我這輩子最愛你”“你是我的心肝,沒了你我就什麼都做不好”。
說得多了,同事自己都信了,林淵親眼看着同事一邊被折磨的精神恍惚,一邊喃喃自己深愛女友。
他們最後還結婚了,林淵還被邀請過去他家做客。
同事是公主抱把不願意吃飯的老婆從房間裡抱出來的。
同事一百四十斤,老婆一百八十斤。
有一次同事喝醉了,在他老婆不在的情況下,還一邊痛苦流涕,一邊述說自己對老婆的愛意和忠誠。
全單位的男性都被他一番哭訴弄得心有餘悸。
林淵當時也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騙子的最高段位,就是自己都對自己的謊言深信不疑。
林淵覺得自己現在似乎也有點這種趨勢了。
宋石昭在一旁說:“大人還是要多帶給人去,若是路上遇到了危險……”
林淵點頭,他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去開玩笑:“先生不必憂心,我自有分寸,隻是這邊的事得麻煩先生看着了。”
宋石昭這才發現,林淵走了,自己就是這邊最大的人物,到時候他想怎麼折騰吳長青,就怎麼折騰吳長青,宋石昭眨眨眼睛,興奮極了。
“吳長青這人雖然有一堆毛病,但我還得用他,先生到時候可别隻給我留半個人。”林淵面帶微笑的提醒。
宋石昭屏息:“同殿為臣,我與吳區長雖有些矛盾,卻也并非不可……”
林淵打斷他的話:“不過他的性子,先生倒是可以磨一磨,别叫他不知天高地厚。”
宋石昭再次興奮。
林淵無奈的笑了笑。
他何嘗不知道宋石昭對吳長青的敵意是做給他看的呢?也或許不是假裝,但宋石昭對吳長青的十分敵意,大約隻有三分是真的。
隻是想叫他放心,他們這些手握實權的臣子不會勾結犯上而已。
他們鬥得越厲害,對林淵的好處反而越多。
林淵知道,可他也隻能假裝不知道。
人活一世,難得糊塗。
作者有話要說:這大概就類似于我雖然明知道我的貓隻是喜歡我喂得小魚幹,但我就是假裝不知道,認為我的貓就是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