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說人生三苦,撐船打鐵賣豆腐,脫脫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才明白這三樣皆不算苦,他生于蒙古蔑兒乞部,又是貴族家庭,父親馬劄兒台乃是元朝重臣,伯父伯顔曾任中書右丞相,獨秉國政長達八年。
他出身顯赫,十五歲就被文宗擢用。
少年得意,青年得志,卻怎麼也沒想到,他的結局會是這樣。
哪怕不用腦子都能想到,他被人“救”出江南貶所,看似是留了一命,但他家族也完了。
脫脫被救出以後,就一直被關在一個院子裡,他甚至不知道這是哪兒。
每日所見都是那幾個下人,下人們也不與他說話,甚至互相都不交流。
他就算想知道自己在哪兒,是被何人算計,也找不到任何一個突破口。
“父親!”
脫脫聞聲望去,卻見自己的大兒子就站在門口,他一時之間竟沒有言語,張嘴吐不出一個字來。
他以為……他以為自己的家人必死無疑了!
脫脫看着兒子朝自己奔來,心裡五味陳雜。
“父親!”哈刺章跪在脫脫腳下,涕泗橫流,“兒不孝!兒來遲了!”
脫脫彎下腰,抱住自己的大兒。
他希望大兒是家裡的頂梁柱,他不在家時,大兒能支撐門楣,他以最嚴厲的姿态教導他,用最嚴格的标準要求他,可是一夜之間的變故,大兒也不過剛及弱冠,怎能在巍峨皇權下保全一個家呢?
哈刺章嗚咽道:“家奴下仆皆被朝廷收押,弟弟已死,母親生死不知,父親,是兒護不住他們,都是兒的錯!”
“不怪你!”脫脫的雙臂收緊,虎目含淚,“是爹的錯,是爹……”
哈刺章卻忽然擡頭:“爹爹何錯之有?爹爹殚精竭慮,為天下百姓謀福祉,以一己之力正朝綱。爹爹何錯?”
哈刺章畢竟年少氣盛:“爹爹,您以真心侍君,君可以真心待您了?”
脫脫搖頭:“哈刺章,那是皇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那是漢人說的話!”哈刺章瞪大眼睛,“漢人也說,天下有能者居之!”
脫脫:“你是如何到這裡來的?”
哈刺章把自己的經曆全盤托出:“爹爹,那南菩薩或許不是什麼好人,但他有兇襟,有氣魄!除了他,哪個漢人能容得下我們?爹爹,兒想過了,他是想收攏蒙古人心,他不會對我們做什麼,相反,他定會把我們視為座上賓!”
脫脫卻說:“我不會為漢人去打同胞!”
哈刺章:“并非如此啊爹爹!那南菩薩與我說過,知曉爹爹本事,也不強求爹爹與故人為敵,隻希望爹爹憐惜百姓,專管農耕水利,給爹爹配衙配屬官!”
脫脫一愣:“農耕水利?”
哈刺章:“正是!”
脫脫看了眼哈刺章,歎氣道:“此人心思叵測,手段看似光明,實則陰險至極,這樣的人,若是從他,日後未必有好下場,若是不從,我們父子就永遠出不了這扇門。”
“哈刺章,與虎謀皮,你可想好了?”
哈刺章眼神堅定:“爹爹,兒想好了!”
脫脫看着自己的兒子,從稚童長到如今,他大了,心思也多了,也有了建功立業的想法,他這個當爹的隻能在下頭托着他。
能不能保住,就要看命了。
脫脫說:“我去見見那位南菩薩。”
——
“丞相。”林淵坐在上首,他久居上位,自己沒察覺,但身邊的人都發現他變了,氣勢不同了,他不必關注自己的儀表,也不必在意自己的坦途,他是唯一的掌權人,他就是規矩。
脫脫坐在林淵手邊,下人輕手輕腳的上茶。
“不曾想南菩薩年紀輕輕,竟有如此手段。”脫脫目光如炬,單看氣勢,半點不落下風。
林淵含笑:“是淵待客不周,怠慢丞相了。”
脫脫冷笑一聲:“南菩薩好心機,好手段,若我不從,倒是我不知輕重,不識好歹了。”
林淵:“丞相久居高堂,可知天下大勢早不在朝廷那邊了。”
脫脫:“我們是外族,不是漢人,否則……”
林淵冷笑:“丞相說笑了,當年成吉思汗打下江山,那時候天下何其穩固?怎麼到了如今,把祖宗打下的大好基業葬送了,就成了身為外族的過錯了?”
“丞相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這些年朝廷是如何治國的。”
“治國不是養豬狗,給口吃的就行。”
“再說了,就是養豬狗,也總不能吃的都不給一口?”
林淵嘲諷道:“若朝廷都是您這樣的官員,敗得倒也不算冤枉。”
脫脫一愣,他以為林淵會擺好禮賢下士的款,怎麼卻突然刻薄起來,他盯着林淵,好像林淵臉上開了朵花。
“您去治理黃河,讓紙鈔成為廢紙。”林淵又說,“因您這一手,元朝元氣大傷。”
脫脫大怒:“怎麼?!百姓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
林淵看他:“您竟懂這個道理?”
脫脫的手握成拳。
林淵笑道:“丞相,你若隻是個将軍或隻是個丞相,又或隻是個水利官員,也不至于落得如今這個下場。”
“手握重權,若是不能像你伯父伯顔一樣獨秉朝政,那就是個靶子。”
“哈麻上位,可是你一手拉上去的,你以為是哈麻害你,可曾想過若沒有皇帝的示意,哈麻敢害你?”
林淵:“何必自欺欺人呢?哈麻是佞臣,他靠揣摩皇帝的心意上位,皇帝忌憚你,才是你落得如此下場的真正原因。”
“想來若你真的死了,皇帝又會發作哈麻,為你平冤了。”
脫脫氣得發抖:“你……你無恥小人,陛下隻是被奸人蒙蔽!”
林淵:“哦?那你和伯顔又有何區别?伯顔可是你弄倒的,你在朝堂内的地位,你的聲威,皇帝不忌憚你才是件怪事!”
“皇帝缺你一個嗎?”
“帶兵打仗的除了你,還有察汗,沒有察汗,還有别的人。”
“管水利的,沒有你,還有别的大臣。”
“更别說管政事的了。”
“脫脫,你自視甚高,可曾想過你并非無可替代?”林淵問他。
脫脫腦内一片空白。
是啊,他自以為皇帝離了他不行,但事實并非如此。
皇帝要用他,他就有用,皇帝不用他,有的是人湊到皇帝跟前去。
沒了他們一家,皇帝還有别的人可用。
就在此時,林淵卻忽然走下台階,他站在脫脫面前,雙眼平視,擡手做禮。
脫脫沒動。
林淵站直後才說:“若丞相助我收攏蒙古諸部,我便以丞相之位聘之,丞相之于皇帝,不過可有可無,丞相之于我,卻是無可替代。”
脫脫冷笑:“南菩薩神機妙算,怎麼?卻算不出我是否會臣服于你了?”
林淵搖頭:“你是忠臣,也是權臣,你對朝廷赤膽忠心,生死不改,淵曉得。”
脫脫:“那南菩薩何必做此無用功?”
“你跟随我,難道就不忠心了?”林淵笑道,“我能保你,就能保蒙古百姓,朝廷式微,換做劉福通或是郭子興,難道他們得到江山以後,會保下蒙古人不成?”
林淵:“丞相悲天憫人,對漢人百姓尚且如此,怎不為同族想想?”
“丞相也可以等,等朝廷敗了,再來找我,不過到那時,我可就不像如今這般好說話了。”
林淵拱手:“丞相自想,淵先行一步。”
話一落音,林淵就大步離開了客堂,走出了院子。
他剛出院子就看到了守在一邊的陳柏松,林淵沖他笑:“怎麼?真以為脫脫敢動我?”
陳柏松站起來,走到林淵身邊:“他是狗皇帝的臣子。”
林淵搖頭:“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蒙古人,還曾經是丞相,是所有人眼中的忠臣,賢臣。”
陳柏松:“……不太懂。”
林淵:“不懂也沒事,你會帶兵就行,你這胡子也該刮刮了。”
陳柏松摸了把自己的胡子,他留的不是文人須,随其生長,現在像個野人。
“先前跟少爺說的事……”陳柏松又提了提。
上回他跟林淵說男寵的事,林淵沒有回答他,推辭有事便走了。
這回他得問清楚。
林淵沒想到他還記着這事,忍不住笑道:“我沒碰過他們。”
陳柏松看着他,明顯不信。
林淵:“他們都被我派下去當吏了,我會派自己的男寵去幹小吏的事?我總不至于這麼小氣?”
陳柏松一愣。
林淵笑着看他:“怎麼?吃醋了?”
陳柏松:“……”
林淵安慰他:“放心,就是我身邊的人再多,你也在我心裡也是頭一個,行了?”
陳柏松悶聲道:“……少爺哄我,我聽得明白。”
林淵:“不是哄你。”
陳柏松歎了口氣:“就怕他們朝秦暮楚。”
林淵悶笑:“這詞用的不錯。”
陳柏松瞪了他一眼:“少爺,認真些。”
林淵連忙說:“好好好,我以後必找個你們都點頭的行不行?”
陳柏松歎息道:“那也不用,隻要一心一意對少爺好就成。”
林淵是真沒想到,現在這個時候,陳柏松竟然還在操心他的人生大事。
陳柏松是個直來直去的人,心裡藏不住事,就是這樣的人,叫林淵面對他時,也忍不住直言相對。
林淵忽然感性,拉住了陳柏松的手:“陳哥,你可要一直這麼待我才好。”
陳柏松僵着,半天才點頭:“嗯。”
作者有話要說:陳柏松:“他啥意思?叫我每天都關心他有沒有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