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忻擡手撚了撚耳垂,黑色鏡面耳釘在陽光下亮的晃眼,“你的同……”
謝遇知忽然攥住他的手,“盛隊,《公安機關人民警察着裝管理規定》第七條第五項,人民警察不能佩戴耳環!”
“那是女警。”宗忻舔舔唇,“還有,第五項規定不能戴首飾,我的謝副支隊,首飾可不止包括耳環。”他很明顯瞟了眼謝遇知套在左手的北極星鑽戒,“按照規定,咱倆手上的對戒幹脆也扔掉算了。”
謝遇知聞言臉色發灰:“去他麼的規定!誰敢說我們盛隊風紀不好,我分分鐘把他砌進公安局走廊的水泥牆闆磚裡。”
宗忻:額……
“我就是覺得這種廉價鏡面耳釘配不上盛隊的警花身份。”謝遇知不自覺向前傾身,“等回京台,你謝隊送你更好的。”
“那倒不用。”宗忻耳尖微微一紅,“這不是耳釘。”
“不是耳釘?”謝遇知低頭湊上去仔細看了看,忽然瞳孔微縮,“是……”
宗忻鄭重地點點頭:“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
謝遇知脫口而出:“是誰?”
宗忻捏住耳釘,眼底浮現出一抹笑意:“陸老闆。”
謝遇知疑道:“陸遠?”
“對。”宗忻略頓了頓,眼神瞬間沉了下去,神色凝重,“聽着謝隊,我來六盤之前剛從秦指導那裡得知,陸遠是公安廳禁毒總隊的人。”
兩天前————
“陸遠?”宗忻叼着根煙,雙手插在褲兜裡半靠着隔斷門,表情有些震驚,“他到底什麼來頭?雖然上次他的确幫過我,我對他印象還不錯,但是他真的可靠嗎?”
蘇韫亭撩起眼皮,放下手裡的《警察的壓力管理》,回他:“雖然陸遠這個人我不熟,但既然老秦都說了,那就肯定不會錯。刑偵的工作保密性和禁毒比确實是差很多,畢竟我們的警種大部分時間行動于陽光下,比起來禁毒幹的活,咱們刑偵的便衣走大街上,簡直有點掩耳盜鈴的意思。”
在外向來雷厲風行帶着威壓感的秦大局長,此時端着小奶鍋走出廚房,把剛煮好的養生粥放在餐桌隔熱墊上,解開圍裙挽挽袖子,滿眼溫柔地握握蘇韫亭的手,那是個非常細微且習慣性的動作,可能他自己都沒覺察到有些虐狗,繼而起身沖宗忻簡單招了下手,“過來吃飯。”順便提醒道,“盛隊,我們家餐廳禁止吸煙。”
宗忻唔了聲,把煙摁死在煙灰缸裡,提歩走過來拉開餐椅。
蘇韫亭給他盛碗粥遞過去,“盛隊,不是我吹,我們家秦老師的廚藝比得上五星大廚,超好吃的,嘗嘗。”
宗忻接過去,拿起勺子攪動攪動,挖起一勺填進嘴裡。
很香,五谷自帶的味道綿延在唇齒之間,而且這味道裡夾着他很熟悉的感覺。
咽下去的瞬間,宗忻忽然想起來了,那個香味是之前謝遇知家吃到的胭脂米的味道。
……
不是,他們有錢人都這麼奢侈的嗎?
宗忻捏着勺子愣神的功夫,對面蘇韫亭已經風雲殘卷吃幹抹淨,把精緻的白瓷碗往秦展面前一推:“還要。”
秦展接過碗,滿眼裡都是種寵溺的味道,慢條斯理替他添滿,“裴姨赈災物資似的往這送,你喜歡吃我下次再煮。”語氣溫柔的要把人溺死。
宗忻心說:果然是他們謝家的東西啊!
“哎,秦局…”忽然意識到稱呼不妥,宗忻立刻改口,“秦指導,據我所知,陸遠二十年前曾經在公大待過幾天,還和謝隊同在一個班,他後面忽然離開的原因,難道就是上級安排他去周宴琛身邊做卧底嗎?”
“不是。”
秦展無論是外表還是狀态,都給人無比松弛的感覺,明明是個普通人,官位也不是很顯赫,就是有種掌握乾坤翻雲覆雨的氣勢,和他坐在一起,心安。
不是整天徘徊在生死線上的人,對這種心安的感覺沒有那麼大的感觸,但宗忻就是能感受到,他很清楚很明白,如果此時此刻身處戰場,秦展讓他去沖鋒做炮灰,他毫不懷疑秦展有讓他全身而退的能力。
有些人,一出場,就該是這部電視連續劇的主角,即使他作為配角出現,也依舊不會被主角遮住人物弧光。
秦展就是這樣的人。
宗忻點點頭,“那陸遠的具體情況是怎麼樣的?”
秦展說:“陸遠的父母都是禁毒英雄,在他六歲的時候親眼看着父母死在毒販手裡,是活活燒死的,他父親為了不讓他被發現,把他綁了用膠布封住嘴,塞進了高度僅有四十厘米的泡菜罐子,公安發現他的時候,他渾身都紫了,差點沒救回來。父母所在部門的同事們輪流照顧他,但他不上學、偷槍、可以說行為非常惡劣,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有嚴重自閉傾向,每天都想着怎麼找到毒販替父母報仇,十歲的時候還偷偷藏在出警車後備箱,打死兩名毒販。後來,領導不忍心英模的孩子就這麼廢了,考慮到當時他的心态問題,決定讓他跟着黑鷹去滇緬線,陸遠算是黑鷹一手帶出來的優秀卧底,我們公安廳在暗網楔入的一根鋼釘,而他也不負衆望,黑鷹暴露後,他迅速隐藏了自己,繼續待在滇緬線持續打擊大小毒品鍊犯罪,非常值得信任。”
父母被毒販殺害……
或許是想起自己的遭遇和陸遠很像,心中有所觸動,宗忻目光微微閃動,神情怅然。
但他和陸遠還是不太一樣的,他一直以為父母是為了救自己才會死在那場天災,在不知道真相以前,除了自責并沒有其他什麼情緒,陸遠應該有着很深的仇恨和無力感,六歲的孩子什麼都懂了,和他一個三歲懵懂無知的幼兒相比一定更加痛苦。
這種人,國仇家恨,死都不會和毒販狼狽為奸。
“我知道了。”宗忻點點頭,“到了六盤,我要怎麼配合他?”
“他配合你和謝遇知。”秦展直白道,“這次行動,公安部直接派人全程指揮,以方尖的深入為突破口,絕對不放一條魚漏網。”
宗忻想了想,問道:“如果行動過程中碰到危險,要不要終止……”
“我們的卧底都是硬骨頭,雲南基層禁毒警察尚且如此,何況是公安廳禁毒總隊的人。”不等他問完,秦展就開口打斷了他,“這場鬥争必定會有所犧牲,是無法避免的,參與行動的人從一開始就做好心理準備了。實話跟你說,我手裡現在握着四十二份遺書,寫遺書的這些人,現在有的在邊境線,有的在六盤,有的在緬北,還有在雲南禁毒一線的,其中,有四十份遺書在法律上已經生效。”
言下之意,四十二人,目前僅有十二人還活着,這些人全是公安部選拔出來的優秀警員。
秦展頓了頓,語氣變得沉重起來:“而且,這次公安部已經做好犧牲掉方尖的覺悟。”
宗忻萬萬沒想到,他們是真的要把謝遇知當做釣餌。
“所以,關鍵時刻,會以優先犧牲方尖來換取行動的順利進行和其他人員的人身安全,是嗎?”
他已經在盡量克制住自己的聲音了,但音調還是有些發顫。
蘇韫亭握着勺子的手頓了頓。
房間裡安靜無聲。
秦展沉默片刻,足足過了好幾分鐘才終于重新開口。
“你我都是人民警察,權衡利弊利益取舍,從警的那一刻就已經做好了決定。謝遇知私自離開京台公安局投奔暗網莊家周宴琛,明知道會犧牲,還是義無反顧去了,這是他的思想覺悟。别人眼裡的謝遇知帥氣多金,成績優異,從小錦衣玉食沒有吃過苦,就算想摘天上的星星,謝家都可以直接購買一支火箭升空,是不折不扣的天之驕子。實際上,作為家裡僅有的獨苗,他從小就和普通人家的孩子不一樣,錢多沒有蒙蔽他的雙眼,讓他看不見這世界的破爛和惡,他用自己的方式去維護着他認為的正義,他很愛你,但這并不影響他選擇自己所堅持的正義,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我相信,真正相愛的人,連頻率都是一緻的,靈魂會共鳴。”
“到了六盤,聯系陸遠。”秦展将一枚黑色鏡面耳釘放在宗忻面前,“這枚耳釘裡嵌着非常隐蔽的通訊設備,陸遠身上有一個,直線對接,竊聽方便,陸遠會傾盡一切配合你們。”
宗忻離開之前,秦展對他說了句重中之重托付的話。
“我讓你去是有私心的,我不想讓方尖犧牲。到時候,我和蘇隊也會有相應的行動,你要保證自己和謝遇知都活着。”
“——然後呢?”謝遇知見宗忻突然走神,忍不住皺了皺眉,“你什麼時候和他對接上的?”
宗忻壓根沒打算隐瞞什麼,坦白道:“剛進入六盤地界,信号接通的時候。”
“中間人是誰?”謝遇知追問道。
宗忻回他:“秦指導。”
謝遇知沉吟片刻,咬咬牙:“秦指導多管閑事。”
宗忻不解:“為什麼這麼說?”
“他讓你來,是為了阻止我吧?”謝遇知擡起頭,微微眯了眯眼睛,“小花,我……”
“我不是來阻止你的。”宗忻定定地回看他,“我是來跟你一起發瘋的。”
謝遇知有些詫異。
宗忻點點頭,“要挑起矛盾讓場面混亂起來,當然是……”
·
蘭納,客房。
光影随着太陽逐漸升高而傾斜,彩繪玻璃窗黃灰色塊斑駁的打在滕纾德竹青實地的短打杉和側臉上,畫風逐漸詭谲起來。
阿昭抱着文件,穿過絢麗多彩的色塊走到滕纾德面前,他回頭,看向陸遠,做最後的确認。
陸遠微微點頭,示意他把文件交給滕纾德。
阿昭緩緩将文件往桌面放去。
啪————
清脆的槍響震碎了空氣,彩繪玻璃窗咔嚓掉下一塊暗灰色玻璃,一束光從壁挂天使耳邊射|進|來,整個大廳瞬間被照亮,所有哥特風色塊都沒有了存在感。
阿昭立刻收起文件,掏出槍迅速跑回陸遠身邊,警惕地觀察周圍。
滕纾德微微眯眼,不信任地盯着陸遠,“小陸,你這是什麼意思?”
陸遠冷笑一聲,“滕叔,這句話難道不是應該我問你嗎?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已經答應把暗網隐藏地址交給你了,你的人是不是太不上道兒?還是說,你準備卸磨殺驢?拿到東西後我對你來說就沒價值了,想殺我滅口?”
“我滕纾德這點原則還是有的,既然答應放你們離開六盤,就不會出爾反爾!”滕纾德臉色鐵青的站起來,對身後的保镖道,“你們幾個,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保镖應聲走了出去,下一秒卻舉着雙手又緩緩退了回來。
兩把黑色槍口分别抵着他們的眉心,白皙修長的手指勾着扳機,謝遇知站在光裡,發梢微微泛着金黃的光澤,兩瓣薄唇噙了抹壞笑,渾身透着邪魅瘋批的氣息。
“這倆人的命就給我的黑|五|星|開光吧,滕叔。”
滕纾德瞳孔突然放大:“你是……”話沒說完,兩個貼身保镖就在一聲槍響後紛紛倒在了皿泊裡。
謝遇知擡起槍,吹吹槍口對向了滕纾德左側心髒位置,微微眯眼,“做警察的時候,你在我手裡死裡逃生兩次,沒想到,在我投靠周宴琛之後,你竟然落在了我手裡,這世上有些事真的很微妙。其實,我更想作為一名警察逮捕你,将你繩之以法,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黑|吃|黑,直接打死你。”
他說的無比遺憾,下一秒,頭微微一偏,露出個森寒刺骨的笑容,伴随着扳機喀嚓聲,看垃圾般扔下句去死吧。
子|彈|射|出,空氣瞬間凝結。
滕纾德在0.001秒迅速做出反應,抱頭就地一滾。
子|彈|直接擊碎一大塊青灰色玻璃塊,與此同時,彩繪玻璃窗其它色塊也紛紛被強勁沖力震碎,丁達爾效應出現,光有了形狀。
滕纾德從地上爬起來,梳的一絲不苟的頭發搭在額前,透過碎裂窗戶投進來的光仿佛讓他現了原形,額頭和眼角的皺紋沒有黑暗的遮掩,變得異常清晰起來。
狼狽、潦草,如同喪家之犬。
“是誰?深夏禁毒還是京台禁毒?你們這些警察,就像地獄裡的惡鬼一樣陰魂不散,我一輩子,就隻殺了一個警察,隻殺了一個!”
他的眼睛因為充皿變得通紅,惡狠狠地瞪着謝遇知,歇斯底裡的怒吼,和之前溫潤儒雅的形象完全判若兩人。
“是他咎由自取,世界那麼大,他非要到陳丁卯身邊做卧底,我勸過他,我當年勸過他放棄,他做什麼不好?啊?販夫走卒引車賣漿,普普通通平淡一生,我在幫他,我是在幫他!”他拍着自己的心口,幾近病态,“你們這些警察知道什麼?你們以為,把我們這種底層小人物抓起來,繩之以法,這個世界就能像你們以為的那樣全都偉光正了嗎?你們以為,消滅了黃|賭|毒|,世界就隻剩下白了嗎?犯罪的不是我們,是那些對成瘾物品有需求的人,是那些半夜抱着手機電腦浏覽黃|色|網|站|的猥瑣男,那些抱着僥幸心理進賭|場想赢錢的人,是吸一口小海就覺得自己升天的人!”
“不是深夏禁毒,也不是京台禁毒。”謝遇知迎着滕纾德的目光微微一笑:“很遺憾,這一次,我不代表正義。”
“你要跟我搶生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滕纾德忽然沉靜下來,他的情緒切換毫無緩沖,像個精神病患者一樣,“少年打敗惡龍之後,坐在惡龍寶座上休息,他看着惡龍洞中的金銀珠寶和美女,雙眼發紅,身體逐漸變大,身上長出了鱗片,屠龍的少年終于變成了新的惡龍。”
“惡龍嗎?”謝遇知滿臉不屑,“我可不想做那種身上長着鱗片的醜東西。”他說,“古埃及有一種建築物,四方柱形,用整塊花崗岩制成,聳立在巨大的廟殿門前,作為崇拜太陽神的象征。這種建築有一個名字,叫做方尖碑,旭日東升照到塔尖時,它就像耀眼的太陽一樣閃閃發光。你說,這個代号如此張揚,我又怎麼會讓它蒙塵?”
“方尖。”滕纾德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情緒異常平靜,“暗網挂在首頁的追殺令,懸賞一個億,你知道是誰在買你的命嗎?”
“我知道,暗網莊家周宴琛。”謝遇知毫不在意,“那是我和他之間的恩怨,和你沒關系。”
“他出多少錢買我的命?”滕纾德臉色鐵青。
“錢?”謝遇知翹了翹嘴角,唇邊挂着淡淡的譏诮,“我看起來像是貪财的人嗎?”
“你當然不是貪财的人,論家财沒幾個人能和謝家相比,阿溫出了什麼條件?我願意出十倍。”
“這個代價,你可能出不起。”謝遇知用食指推了推眉頭,“周宴琛答應,隻要我解決了你,他就給我深網一半以上的實際操控權。”
滕纾德暗暗咬牙。
這個代價他确實出不起,這次放下東山的生意親自到六盤,也是為了陸遠手裡握着的十幾個深網服務器地址。
周宴琛當年招募他和馮巧,為了籠絡人心,把深網天下三分,馮巧和他各自持握着西北、西南二十個網絡點,處理了馮巧之後,他手裡也不過才四十個網絡點,别說深網一半的操控權,十分之一都沒有。
“我們聯手,隻要幹掉阿溫拿到暗網全部控制權,我答應你,不止給你一半以上的深網實際操控權,我把緬北火|藥|生意也交給你,中東那邊恰特草的生意,也可以給你。”他伸出五個手指,“利潤這個數。”
“五個億?”謝遇知挑眉。
滕纾德自信滿滿回他:“十倍。”
他就不信,這個價格,還收買不了方尖。
謝遇知垂眸,故作沉思片刻,忽然毫無征兆的扣動扳機,一發子彈結結實實楔入滕纾德右邊心髒位置。
滕纾德反應過來,低頭看了看心口,整個人像被突然抽了走精氣神一樣,失去所有抗争意識,軟軟跪倒在地,口中喃喃:“為什麼……”
謝遇知邁步,破開光束走過去,彎下腰用槍口擡起滕纾德的下巴,“你手上沾的人命,那個姓盛的警察,他是我喜歡的人的父親,我送你下去,給他磕頭認錯,你應該感謝我,給了你一次贖罪的機會。不過,你是要下地獄的,在地獄裡仰望着英雄,因為你不配和偉大的靈魂待在同一個地方!”
宗忻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就站在謝遇知身後,他雙手插兜,看着跪在地上的滕纾德,沒有特别的情緒。
“外面的人我都解決完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