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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漢侯 瀟騰 5446 2024-08-29 11:20

  漢初沿用秦朝曆法,定十月為一年歲始。

  雲中郡地處邊陲,北接草原,大雪一直飄到端月,雪融期來得更晚。

  伴着第一股春風襲來,天氣逐漸轉暖,積雪開始消融,彙聚成淺淺的溪流,一點點浸入大地。天空染上一片碧藍,大地點綴星星點點的新綠。

  農夫們最熟悉天候,不需要三老勸說農桑,已經紛紛扛起耒耜,牽着從力田處租借來的耕牛,開始今歲的春耕。

  沉寂一冬的草原開始煥發生機,邊塞開始出現匈奴的影子。邊軍謹慎巡邏,盯緊對方的行蹤。

  萬物複蘇時節,漢民忙着耕種,匈奴也忙于放牧,極少在這時開啟戰端。但誰也不敢保證,會不會有哪支部落突然腦抽,舉着弓箭和刀子殺過來。真遇到這種情況,邊軍也不會客氣,反正都是兩邊肩膀扛一個腦袋,砍回去就是。

  伴着綠意鋪滿草場,邊民也陸續打開栅欄,驅趕着自家的羊去啃食青草。長輩在田間忙碌時,放羊的活都由孩童承擔。尚且稚嫩的肩膀,同樣要承擔一部分家計。

  天剛蒙蒙亮,雞鳴一聲,就有孩童起身穿衣。顧不得晨間的冷意,裹上獸皮制的短襖,抓起阿母熱在竈下的幹糧,一邊哈着熱氣,一邊跑去馬廄和羊圈。

  為減輕家中負擔,哪怕是三頭身的豆丁,也盡可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十二三歲的少年早已能跟随父母下田,當做半個勞力使用。

  孩童們揣着幹糧,趕着羊從家中走出。借天邊的微光,各自招呼同伴聚到一起。

  以衛氏村寨為例,五戶一鄰,五鄰一裡,兩三個裡的邊民聚成村寨,不說家家戶戶都養牛羊,也有一半左右的人家中有大牲口。

  邊郡野獸比人多,孩童獨自放羊難免會遇到危險。十多個走在一起,聚集起家中養的兇犬,小型的狼群也不會輕易靠近。

  “阿陶,這邊!”

  見到熟悉的同伴,一個穿着羊皮襖的孩童用力招手。圓乎乎的小臉凍得通紅,身邊蹲坐着一條黑色的大狗,三隻羊彼此挨着,反刍着從馬槽搶來的草料。

  “給!”

  等同伴來到近前,孩童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小心打開,現出包裹在裡面的饴糖。

  “饴糖!”叫做陶的童子吃了一驚,推起擋在眼前的皮帽。對他們來說,這是過節才能吃到的好東西。

  “大兄送回來的,我分到三塊,給你一塊!”孩童将饴糖遞到阿陶跟前,見對方猶豫着不接,幹脆抓起來塞到他嘴裡。

  “快吃,等下垣門打開,咱們快些走,能找到最好的草場。”

  阿陶鼓着腮幫,等兩人的羊聚到一起,有些含糊的問道:“阿石,你的大兄真在趙郎君的畜場幹活?”

  “當然,這些饴糖就是趙郎君給的!阿兄還說,等月底就能領粟米。”孩童挺起兇脯,很是驕傲。

  “真好。”阿陶的語氣中滿是羨慕。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驅趕羊群,不多時,就同另外三個童子走到一起。

  “我阿兄總是偷懶不做事,剛被阿翁打了一頓。阿母說阿兄再敢偷懶,和鄉中的閑漢混在一處,早晚被官寺抓走,也罰去做城旦。”

  提起之前官寺的打黑除惡行動,裡中之人都是記憶猶新。許多父母教育不聽話的孩子,多以被抓走的閑漢和惡少年為反面教材。

  不得不說,效果非同一般的好。

  “别擔心,你阿兄總能改好。”阿石小大人一樣拍拍阿陶的肩膀。

  阿陶搖搖頭,并不十分确信。要是能改早就改了,也不會拖到現在。

  “要是我再長大些就好了,阿姊明歲滿十五,要開始交算賦,家中又要多出一百錢。如果阿兄總是不幹活,阿翁阿母會更累。”

  “梅姊不出嫁嗎?”阿石問道。

  “不,阿母說要多留阿姊兩年,一定要尋好人家。阿翁也說多交一些錢無妨。可我聽阿姊同阿母說,還是為她早定親,為家中省些錢。”

  漢初田賦是三十稅一,貌似不高。但除了田賦之外,百姓還要交錢賦、服徭役,以當時的土地出産,着實是不小的負擔。

  朝廷規定,民年七歲到十四歲,不分男女,每人每年都要交口賦二十錢,就是所謂的人頭稅。過了十五歲就會改成算符,增加到一百二十錢,商賈和僮奴更要加倍。

  除此之外,女子過十五不成親還要另交一筆錢,按照後世的說法,即是所謂的“單身稅”。

  至于徭役,有力役和兵役,部分情況下可以出錢免役或雇人代為服役,從幾百至幾千錢不等,尋常人家未必能負擔得起。

  不想被賦稅和徭役壓垮,也不想賣田賣地,就必須從早到晚的勞作,農閑時還要另找活幹,想方設法為家中增添進項。

  尋常的農戶之家,孩童從能下地走就開始幫家人幹活。如阿陶兄長一般遊手好閑,每日無所事事,在裡人眼中簡直不能容忍,屬于非教育不可的類型。

  “阿翁打阿兄時,大父和仲父都在。不是仲父攔住,大父也會動手。”阿陶吃完饴糖,舔舔嘴唇,仍在留戀香甜的滋味。

  事實上,在阿陶的大父到來之前,家裡已經有過一場男女混合雙打。是見君舅到來,阿陶的母親才停手,順便把打折的棍子藏到身後。

  饒是如此,阿陶的兄長依舊沒得好,差點在混合雙打之後又迎來一場男子雙打,論強度,足夠讓他數天無法下地。

  “希望阿兄能明白過來。”阿陶歎息一聲,用鞭子把走遠的羊趕回群中,“要不然,阿翁還會再動手。”

  阿石沒說話,又拍拍阿陶的肩膀,權當是安慰。有這樣一個閑漢一樣的兄長,的确是心累。

  孩童們陸續來到垣門前,羊群擁擠在一起,犬吠聲此起彼伏。

  守門人拉起門栓,推開木門,叮囑孩童們小心,如果遇到不對,立刻大聲求救。

  “遇到狼群就放犬,如是惡人,哪怕不要羊,也要盡快脫身,可記得了?”

  “記得!”

  上月剛處置一批掠買人口的惡徒,郡内各縣都提高警惕,尤其是沙陵縣下各鄉,凡是有生人靠近孩童,都會引來懷疑的目光。

  孩童們結伴離開村寨,途中又遇到幾支隊伍,彙合到一起,浩浩蕩蕩向草場開去。

  幾名七八歲的男童騎着小馬駒,走在隊伍最前方。肩高接近半米的犬隻在羊群周圍跑動,确保沒有野獸膽敢靠近。這些犬平時用來狩獵看家,在出了人販子的事情後,都被用來保護孩童和羊群。

  旭日東升,天光大亮,前方的視野越來越開闊。

  滿目新綠中,能見到一片栅欄和土石堆砌的田封,孩童們都曉得,那裡是趙嘉的田地和畜場。

  結束冬眠的旱獺從地洞鑽出來,站在土丘上瞭望,看到羊群過來,立刻發出幾聲高叫。遇到奔跑的犬隻,更是飛快的鑽回洞裡。

  “回來,不許抓!”

  孩童們高聲呼喊,叫回自家的犬隻。

  大狗們看着胖乎乎的旱獺,喉嚨裡發出嗚咽聲,頗有些依依不舍。下一秒就被孩童們抓住耳朵,或是抓住後頸的皮毛,告誡不許逮這東西。

  趙嘉三令五申,長輩再三告誡,孩子們雖然不甚明白,卻牢記這玩意不能靠近。自己不碰,同樣不許跟随放牧的犬隻去碰。

  旱獺們很快就會發現,這附近的人見了它們繞道,連家犬都不會朝它們下嘴。沒有危險,自然放心長胖,抓緊挖洞,形成了方圓數十裡最大的一片旱獺群。

  畜場中,衛青和公孫敖也已經起身,吃過早飯後,召集起八個三頭身,拿起小一号的木鍁和鏟子,照孫媪的吩咐清理羊圈。

  趙嘉策馬從村寨趕來,同行還有數輛大車,上面是新打的農具。因為用了好鐵,必須到官寺中報備,确認是用來打造農具,才允許批量制作。

  “媪,熊伯在何處?”趙嘉拉住缰繩,揚聲問道。

  為行動方便,他今日穿了一身騎裝。窄袖長褲肖似胡服,卻是漢家的右衽,腰間系了一條革帶,配一柄短刀。駿馬跑起來,嫌短刀拍在胯骨上礙事,趙嘉幹脆把刀綁在腿上,虎伯和季豹等人見了,紛紛仿效而行。

  “郎君來得甚早!”孫媪端着木盆,對趙嘉笑道,“熊伯帶人朝西邊去了,應是沒出多遠,路上還能看到蹄印。”

  “好!”

  趙嘉打了一聲呼哨,踢了踢馬腹,駿馬一聲嘶鳴,衆人策馬揚鞭,朝孫媪所指的方向追了過去。

  在他們身後,衛青和公孫敖都停下動作,目送馬隊馳遠。放牧的孩童們聚到一起,踮起腳尖,望着趙嘉的背影,期望自己也能有如此威風的一天。

  馳出近兩裡,前方終于出現青壯和熊伯的身影。

  趙嘉當即加快速度,棗紅馬撒開四蹄,馬腹貼地,轉瞬來到熊伯近前。

  “郎君?”

  熊伯正指揮青壯給耕牛套上木犁,見到趙嘉,衆人停下動作,紛紛上前行禮。

  “熊伯,我帶來幾架新犁。”趙嘉翻身下馬,走到車前,掀開蓋在車上的麻布,露出下面的新犁。

  “這是新制的犁,一牛可牽。”

  按照後世記載,武帝時期,趙過推行代田法并發明了耦犁。此犁适合深耕,卻需要兩牛合牽,一人引牛,一人掌犁轅,一人扶犁。

  趙嘉翻閱農書時,不隻發現了馴牛法,還發現了關于耕犁的記載。結合記憶,找到熟練的匠人,嘗試過多次,終于制出新犁。

  這種耕犁接近唐初的長曲轅犁,更加靈活機動,便于深耕,并且一牛可牽,一人可挽,遠勝于目下使用的直轅犁。

  看着青壯将耕犁從車上取下,逐一套上耕牛,在田地中試驗,趙嘉拍拍身邊的棗紅馬,幾乎控制不住臉上的笑意。

  在西漢生活十四年,終于點亮一回種田的科技樹,真心是不容易!

  笑過之後,趙嘉又是一陣頭疼。

  新犁在官寺做過登記,如今證明可用,必然要遣人送到太守府。以魏太守的為人,肯定不會貪他的功勞。但馴牛之法還沒有結果,依趙嘉的本意,根本不想要這份功勞。

  之前的事讓他明白,背景實力不夠雄厚,有些功勞和催命符沒兩樣。若是沒有魏太守這條大腿,他恐怕早已經陷入麻煩。

  可東西又不能不送。

  最後也隻能安慰自己,自己抱住的大腿足夠粗,走一步看一步就好。

  “郎君,此犁甚好!”

  從田頭耕至田尾,感受到犁身的靈活和便于操作,熊伯不由得大喜。

  “有此新犁,畜場中的牛盡夠使用!”

  原本熊伯還打算請示趙嘉,為避免耽誤農時,多找一些傭耕。如今有了新犁,人手和畜力至少能節省一半。

  趙嘉卻是搖搖頭。

  該雇人還是要雇。

  他有四百畝田,除了用作畜場的部分,其餘都要開墾出來,不能繼續荒廢。

  去歲雪災,他用牛羊換來粟菽分給村寨衆人。現如今,即使他不開口,衆人也會主動兌現承諾,用勞力償還這些糧食。在春耕過程中,隻要肯賣力氣,他同樣會分發一些工錢和糧食。

  “傭耕之事我會交給虎伯。今歲阿姊家的田也交給熊伯,盡快組織人手開墾出來,種植粟菽和麥。”

  “諾!”

  “還有,堆肥之法也可試用。牲畜肥料不多,可采用草木灰。”

  趙嘉取出木牍,上面既有他從農書上看來的法子,也有郡中鼓勵農桑貼出的告示。凡是能用得上,趙嘉都會記錄下來。他對此不甚精通,說給熊伯等專業人士,多少總能幫上忙。

  “郎君放心,仆定然辦好!”

  邊民忙着春耕,邊軍嚴守出沒在邊郡附近的匈奴,雲中城内的軍市和馬市稍顯得冷清,不如平日裡熱鬧。

  太守府内,魏悅抱着幾冊木牍走進正室,将一份截留的口供送到魏尚面前。

  看過木牍上的内容,魏尚表情微沉。

  “此事屬實?”

  “千真萬确。”

  “好個太中大夫!”魏尚冷笑一聲。他沒有想到,不隻是灌夫動了手腳,背後竟還扯上皇後的弟弟田蚡!

  “據賊首招供,他們進入雲中郡後,有貴人家僮找上門,出錢讓其掠人。隻是事情機密,除賊首及其心腹,多數賊人并不知情。”魏悅又遞上兩冊木牍。

  “依其提供的線索,在城内抓到三人,皆招認是太中大夫田蚡家僮,奉其命入雲中郡,欲要尋機下手。因村寨難進,畜場日夜有青壯看守,三人苦候數日未能成事,便尋上為賊寇的同鄉,同這夥惡徒有了聯系。”

  魏尚放下木牍,沉吟片刻,問道:“可還有同夥漏網?”

  “盡數抓捕,無一遺漏。”魏悅道。

  “田蚡……”

  魏尚不在乎田蚡。

  區區一個太中大夫,哪怕不在長安,他照樣能踩進泥裡。可田蚡不隻是個太中大夫,他是皇後的同母弟,太子的舅父!

  然而,就這樣放過他?

  這不是魏尚的行事作風。

  “阿翁,我聞代國相同魏其侯交好。”

  “代國相,魏其侯……田蚡?”沉吟片刻,魏尚突然笑了。

  窦氏今日顯赫,早年也曾被薄氏壓得喘不過氣。王氏、田氏背靠皇後,怎會沒有力争上遊之心。然宮中有窦太後,朝中有魏其侯,如其動作過大,勢必會觸碰到窦氏的逆鱗。田蚡家僮與掠賣人口的惡徒相交,攥在會用的人手裡,可是個不小的把柄。

  外戚相争,彼此傾軋,于天子而言并非壞事,非但不會阻止,或許還樂見其成。太子年少聰慧,如能因勢利導,亦可為他日奠定基礎。

  至于把灌夫扯進來,隻能說一報還一報,既然敢給魏太守添堵,就别指望不會被堵回去。

  “遣心腹之人入代國,盡早将事情辦妥。”

  “諾!”

  魏悅退出内室,站在廊下,眺望長安方向,微微勾起嘴角,眼底卻透出幾許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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