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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漢侯 瀟騰 4788 2024-08-29 11:20

  趙嘉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恢複意識時,四肢像灌了鉛,眼皮如有千鈞,哪怕動一動指尖,都感到萬分困難。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身下的墊子很舒服。

  或許是太過舒服,趙嘉閉着雙眼,無意識向熱源湊近,輕輕蹭了兩下,發出一聲滿足的鼻音。

  蹭着蹭着,耳畔傳來一聲低笑。

  聲音很熟悉……

  腦子開始轉動,記憶逐漸回籠,戰場、大火、力竭、暈倒,最後的記憶,是他險些從馬上跌落,被魏悅從旁扶住。再之後,無論他如何絞盡腦汁,始終想不起半點,連片段的畫面都沒有。

  “阿多。”

  溫熱的氣息拂過耳邊,趙嘉困難地睜開雙眼,視線由模糊到清晰,終于看清了所謂的“墊子”。

  大概是理智尚未全部回籠,趙嘉做出一個“清醒”時絕不會出現的舉動,伸出手,戳了一下“墊子”半敞的領口。

  又是一陣笑聲傳來,比之前更加清晰。

  緊接着,溫熱的掌心覆上他的額頭,修長的手指梳過散落的黑發,輕輕按壓着他的發頂。

  “不熱了。”

  趙嘉擡起頭,不及觀察周圍環境,就見魏悅斜靠在榻上,衣襟半敞,沒有梳髻,黑發僅以絹布束住,似綢緞般垂落肩頭。眸中帶笑,柔和了俊雅的五官,唇角翹起,顯然心情很好。

  “三公子?”

  趙嘉徹底清醒,張嘴欲言,喉嚨卻一陣幹澀,僅能做出口型,發聲變得極其困難。吃驚之下,手肘一撐就要起身,忽略了覆在肩後的大手,很快又被壓回原位。

  “阿多肩背和腹側皆有傷,雖已退熱,行動仍要小心。”

  魏悅一邊說,一邊從榻上坐起。沒有喚人,小心抱起趙嘉,幾步繞過屏風,坐到矮幾前,從陶壺中倒出溫水,單手持盞,遞到趙嘉嘴邊。

  靠在魏悅懷裡,趙嘉臉上是一個大寫的“懵”。漆盞遞到嘴邊,遲了兩秒才回過神。試着擡起胳膊,幾次都沒能成功。

  魏三公子明擺着打算親力親為,喉嚨又實在幹澀,趙嘉隻能放棄掙紮,就着遞到嘴邊的漆盞,試着飲下一口。

  水浸入口腔,滋味甘甜。

  趙嘉很想抓過漆盞,仰頭一應而盡,魏悅故意将手移開,笑道:“阿多剛醒,不可急躁,小心嗆到。”

  一盞溫水,足足喝了三分鐘。

  等到喉嚨不再冒煙,手臂可以擡動,趙嘉試着站起身,不想腰被箍住。魏悅笑容溫和,力道卻半點不輕。小心避開他的傷口,沒有造成任何不适,又将他壓了回去。

  第二次了。

  趙嘉皺眉,開口道:“三公子,請松開嘉。”

  環在腰間的手臂沒動,反而增添幾分力氣。魏悅将下巴抵在趙嘉發頂,歎息道:“阿多一直不醒,我甚是擔憂。”

  趙嘉沉默片刻,剛想開口,又聽魏悅道:“三日以來,我夜夜抱阿多共眠,以身為枕,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阿多豈能如此無情?”

  啥?!

  宛如天雷劈落,咔嚓一聲,劈得趙軍侯外焦裡嫩。

  看着一臉哀怨的某人,趙嘉雙眼瞪圓,實在不敢相信,眼前這位就是清風朗月,溫潤如玉,為世人稱道的魏三公子。

  他一直都知道魏悅表裡有差,屬于白皮黑瓤。可從沒想過,這位還有無賴屬性。

  實在是過于震驚,趙嘉忘記了到嘴邊的話,就這樣坐在魏悅懷裡,維持着不可置信的表情。

  片刻之後,成功引來一陣輕笑。

  “阿多啊。”

  雙臂環着趙嘉,魏悅輕輕晃動,似年少時哄他睡覺一般。語氣愈發溫和,笑聲低沉,似柳絮拂過水面,微風撩撥琴弦。

  不等趙嘉回神,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房門被拉開,一身直裾深衣,以絹布束發的李當戶出現在門邊。

  看到屏風前的兩人,臉上先是詫異,繼而浮現驚喜。除掉鞋履,快步走進室内,直接坐到魏悅對面。

  “醫匠言阿多近兩日可醒,果真沒有虛話。”李當戶一邊說,一邊拿起陶壺,為自己倒了一杯水,兩口飲盡。

  魏悅臉上依舊帶笑,眼神卻隐隐有些不善。

  不知是沒發現,還是發現卻故意忽略,李當戶放下漆盞,笑道:“阿悅當日的表現着實是吓人。醫匠為你治傷,言失皿過多,恐兇多吉少時,他差點又沖回去砍人。”

  說到這裡,李當戶收起笑容,神情變得鄭重。

  “阿多,這份恩義我記着,今後如要相助,我絕無二話!”

  “嘉為縣尉,此乃應盡之責。”

  聽聞此言,李當戶的表現很奇怪,視線看向魏悅,嘴角抖動兩下,很不情願地取出腰間匕首,連刀鞘一同放到桌上。

  趙嘉面露不解。

  這是鬧哪出?

  魏悅拿起匕首,試過匕刃鋒利,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言阿多必如此應答,李司馬不相信。”

  李當戶又飲下一盞溫水,肉疼道:“早知魏季豫狡詐,偏不記得教訓。說實話,你早盯上我這把匕首?”

  “此言差矣。”

  “果真?”

  魏悅淺笑不語,智商的優越,一切盡在不言中。

  見他這副樣子,李當戶就有心火往外冒,喝再多水也難壓下火氣,差點就要拍案而起。

  三人說話時,趙嘉恢複力氣,推開腰間的手臂,起身坐到幾旁。僅是幾個簡單的動作,就讓他眼前發暈,額前冒出一層薄汗。

  這一次,魏悅沒有再将他拉回來,而是又倒了一盞水,還變戲法一樣,從幾下取出一隻扁匣,打開匣蓋,裡面盡是成塊的饴糖。

  趙嘉飲一口溫水,又取一塊饴糖入口,看着李當戶和魏悅較勁,心情愈發放松。回憶草原種種,想起失去的同袍,輕松變得不真實,沉重再次壓上心頭。

  水盞放到幾上,發出一聲輕響。

  “當日戰後,可還有人歸來?”

  仿佛按下暫停鍵,魏悅和李當戶同時陷入沉默。

  良久,才聽魏悅道:“無。”

  “沒有嗎?”趙嘉歎息一聲,他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卻總是懷抱最後一絲希望。

  “匈奴退兵了。”魏悅繼續道,“當日踏營,胡騎死傷超過五千,多數為自相砍殺踐踏。餘者後撤十裡。日前郅太守和李太守聯合發兵,匈奴被擋在郡外。就在昨日,進攻雁門和代郡的胡騎皆撤回草原。”

  事實上,匈奴想不撤也不行。

  營嘯的後果太過恐怖,死者不提,生者戰意全無,軍心渙散。

  伊稚斜十分清楚,壓着麾下強行進軍,未必能取得勝利,反倒是失敗的可能性更大。既然知道結果,哪怕是頂着王庭壓力,他也堅決要撤軍。

  受他影響,進攻代郡的匈奴也快速折返。

  南下的主力在雁門郡,伊稚斜就這麼走了,萬一漢軍緩過勁來,調重兵把自己包圍,糧食沒搶到,反而丢掉性命,他們冤不冤?

  曆史上,明歲郅都身死,匈奴大軍壓境,一度攻破雁門,馬踏武泉,進入上郡。在這場大戰中,幾處邊郡馬場遭到破壞洗劫,戰馬或被掠走,或逃走四散,吏卒戰死兩千多人,震動長安。

  現如今,雲中騎橫空出世,加上上郡的騎兵,以及趙嘉帶出的更卒,先是劫掠匈奴本部,順便一口黑鍋扣到鮮卑頭上,在草原腹地制造混亂;

  緊接着踏破左谷蠡王大營,引起營嘯,把追了一路的胡騎也卷進去,人死不算,辎重也丢掉不少,造成的損失不可估量。

  此前兩年,匈奴每次南下,都未占到多少便宜,别部損失不小,本部同樣沒有例外。

  這種情況下,即使明年匈奴再來,也無法輕易破開邊軍防禦。

  甚者,魏尚、郅都、李廣三尊大神坐鎮邊陲,抓到戰機,就會給匈奴來一個反擊奔襲。

  馬鞍馬镫提前出現,在堂邑侯陳午的努力下,已經大批裝備邊軍。漢騎有了同匈奴正面硬捍的底氣,真追進草原,滅掉幾個礙眼的部落,并非什麼難事。

  類似的事,雲中郡已經在做,以郅都的性情,下手隻會比魏尚更狠。

  李廣滅軍,魏尚屠部,郅都斷絕胡人之根。

  邊郡大佬互相搭配,亮出大旗,難保匈奴不會早幾年歇菜。在那之前,靠近漢邊遊牧的别部蠻騎是極好的練兵對象,必然會一個個先跪下來唱征服。

  經過魏悅和李當戶之口,趙嘉知曉自己身處雁門要塞,雲中騎和上郡騎兵正在休整,衛青蛾和商隊領隊先一步動身返回雲中,向魏太守上報出塞經過。

  如非趙嘉傷勢太重,實在不宜移動,本該在戰鬥結束之後,盡速啟程返回沙陵。

  他手握縣尉官印,非戰時,不可離開縣内太久。即使邊郡情況特殊,各縣長吏說沒就沒,可人既然還在,就不能随意曠職。

  思及此,趙嘉同魏悅提議,他既已蘇醒,證明傷勢無大礙,當盡快請見郅太守,其後動身返還。

  “的确該啟程了。”

  比起趙嘉,魏悅身為部都尉,李當戶為司馬,非戰時,都不應長久滞留外郡。隻是匈奴大軍剛退,所部需要休整,趙嘉又傷重未醒,行程才一直耽擱。

  “回程時,向郅使君要一個醫匠,再備一輛大車。”李當戶建議道。

  為趙嘉治傷的醫匠為醫家傳人,所用切脈之法更是傳自盧醫。

  據悉,在郅都擔任濟南太守時,此人就跟在他身邊,于懲辦當地豪強惡霸出力不小,發揮出極大作用。

  至于“作用”的細節,暫時不好深究。但在治療外傷上,此人技藝超群,在邊郡絕對是數一數二。

  李當戶的意思是把這位請走。

  趙嘉想都沒想直接搖頭。

  以此人的出身來曆和行事作風,必會繼續附于郅都。再者說,傷過幾次,他對自己的恢複力有信心,大不了多吃肉,路上注意些,應該不需要特意找醫匠。

  至于受傷的騎兵,聽魏悅和李當戶的口氣,休整幾日,如今都已經活蹦亂跳。他不算傷得最重,卻是醒得最晚的。

  正說着話,門外健仆禀報,醫匠來為趙嘉換藥。

  待到房門打開,一名慈眉善目的老者背着藥箱走進室内。

  見禮之後,老者請趙嘉回到榻上,解開綁在他身上的布條,仔細查看過傷口。确認沒有紅腫發炎,從藥箱中取出一罐傷藥,用竹片挖出,塗抹到開始愈合的傷口之上。

  “早聞軍侯之名,可惜始終無緣一見。”老者收起陶瓶,取來幹淨的布為趙嘉纏裹,口中道,“今得當面,實有一事向軍侯請教。”

  說話間,老者正身向趙嘉拱手。

  “長者不必如此,能力所及,嘉必知無不言。”

  “多謝軍侯。”老者大喜,當即提出,他聞聽“淩遲”之刑,亦曾在郡内試過。隻是在審訊之時,往往割不滿百刀,受刑人就已氣絕,根本達不到傳聞中的“千刀萬剮”。

  “是哪裡做得不對?”老者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演示他是如何下刀,“還請軍侯賜教。”

  郡城大牢中關押三名要犯,皆是匈奴間諜。其一有漢人皿統,潛藏在郡中數年,甚至成為縣中大商,私下裡更組織起一支匪盜,死于他手的邊民不知凡幾。

  郅都赴任之前,匈奴幾次攻破雁門,三人沒少傳遞情報。甚至加入胡騎,在城内燒殺劫掠。為免身份洩露,出手必要屠盡裡聚,手段殘忍不亞于匈奴。

  抓捕歸案之後,三人被押在大牢數月,手段用盡,後背和臀腿幾乎被鞭子抽爛,始終咬死不開口。郅都想到用淩遲,老者擔心下刀太快,直接把人弄死。

  所幸趙嘉現在郡中,身為郅太守信任的執刀人,老者秉持專業精神,為保精益求精,主動上門請教。

  面對這樣的專業人才,趙嘉當真不知該說什麼。支支吾吾、應付了事絕對不行,最後隻能實話實說,言他隻是掌握理論知識,并未真正執行。

  老者很是感歎。

  沒有實踐經驗,卻有如此超群的想法,實在非同一般。

  “趙軍侯大才!”

  趙嘉按住傷口,看着老者和藹的笑容,又掃一眼明顯在偷笑的魏悅和李當戶,隻能尴尬地扯扯嘴角,硬着頭皮接下這句稱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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