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整整一夜。
清晨時分,雲開雪散,天空一片蔚藍。風卻變得更冷,走出房門,呼出的熱氣轉瞬凝成白霧,屋檐樹枝垂挂冰棱,在陽光下炫發五彩。
趙嘉緊了緊鬥篷,拂開随風撲在臉上的碎雪,哈出一口氣,突然生出好奇心,這樣的溫度,潑一杯水會不會立刻結冰?
沒等滿足好奇,冷風忽然增強,趙嘉連續打了兩個噴嚏。不想着涼,迅速轉身返回室内。坐到火盆邊,搓搓雙手,借盆中騰起的暖意,指尖總算不再冰涼。
沒過多久,耳邊傳來聲響。
房門被推開,是魏悅送李當戶歸來。
魏三公子未着铠甲,一身直裾深衣,絹帶束在腰間,挂着裝有官印的鞶囊,并配有一把長劍。劍鞘以銅制成,和劍柄一樣,樸實無華,沒有任何花紋。
趙嘉鼻子有些癢,忍了幾忍,到底沒忍住,當場打了個噴嚏。
意識到是自己帶了涼氣,魏悅撥動炭火,直至身上有了暖意,才将手覆上趙嘉額頭。
确認沒發熱,魏悅松了口氣。
趙嘉挑了下眉,倒也沒說什麼,從陶壺中倒出一盞溫水,遞到魏悅面前。
“三……”
剛剛道出一個字,屋外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鳴叫。
不多時,又是砰地一聲鈍響。
趙嘉起身推開房門,就見金雕盤旋在半空,地上躺着一頭野鹿。鹿角足有手臂長,呈枝丫狀。鹿身壯碩,少說也有三四十斤。難為金雕能夠帶回來。
金雕又盤旋一周,自半空飛落。
健仆已經見怪不怪,仍是該做什麼做什麼。
庖丁聞聲趕來,看到地上的野鹿,不由得吸了一口涼氣,滿臉驚奇。
鷹、雕抓到大型獵物,很少能全部帶走。如眼前這隻,力氣大到能抓起成年野鹿,實在是罕見。
趙嘉倒是不覺如何。
自從見過金雕抓起一個胡騎,再見它抓着野鹿黃羊四處飛,半點不覺得稀奇,甚至連眉毛都不會擡一下。
野鹿被抓斷脖頸,傷口被凍住,凝固一層鮮紅。
鹿角完好,鹿身沒有太大的損傷,趙嘉看過之後,命健仆套車,将野鹿放到車上。自己同魏悅返回室内,将所用之物裝好,确認沒有任何遺漏,随即登上馬車,出發前往軍營。
營中依舊熱鬧。
在負重跑時敗給更卒,雲中騎憋了一口氣,哪怕是天降大雪,冷風刺骨,照樣堅持早起訓練。速度不行就比負重,總之,必須有一樣要取勝!
不承想,沙陵更卒們撇撇嘴,陸續走到校場,二話不說,扛起近兩倍的重量,轟隆隆飛奔而去。速度絲毫不比之前慢,跑到中途,甚至還一度加快。
套着三層皮甲,背着木盾長戟,弓箭短刀盡皆在身,斷木換成石頭,加起來重量達到四十斤,一個個仍是健步如飛,好像多出的二十斤根本不算事。
繞着軍營跑過五圈,沙陵更卒回到校場,放下石塊,分成兩隊。每隊不過兩什人,卻是盾兵、長戟兵、刀牌手和弓箭手俱全。
文吏站在一邊,掃一眼面露驚訝的騎兵,再看兩眼例行圍觀的雁門守軍,從袖中取出木哨,悠長的哨音之後,兩隊更卒發出大吼,進行實戰演練。
盾兵排成一行,同時猛沖前進。大盾相擊,鈍響聲不絕于耳。
長戟兵從盾後發起攻擊,試圖挑飛對手。刀牌手壓低身體,在混亂中襲擊對方下盤。
弓箭手站在陣後,弓弦拉滿,搭上除去箭頭的木矢。别看雙方的弓箭手加起來不足十人,數息之間,飛出的箭矢數量卻超過五十。
木矢不會造成實質性傷害,力道仍是不小。不小心被擊在臉上,很快會出現紅痕乃至淤青。
雙方拼足力氣,戰鬥持續兩盞茶的時間,結果是戰得不相上下,始終難分勝負。
待到文吏吹響木哨,哪怕心有不甘,戰意未消,更卒也立刻分開,停止戰鬥。
喊殺聲停止,校場的更卒一個個呲牙咧嘴,揉着被箭矢射中,或是挨了盾擊和刀背砍到的地方,不服氣地朝對手揮舞拳頭。揮過兩下,又是一陣表情扭曲,顯然扯動了傷處。
“這真是……”
雲中騎不知道該說什麼。
在草原上,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奔襲,要麼就是和胡騎正面交鋒,基本沒有步戰發揮的餘地。這種情況下,他們自然沒見過更卒列陣。
如今親眼目睹,心中驚詫自是難以言喻。
“趙軍侯究竟是如何練兵?”
雲中騎的驚訝不提,雁門守軍圍觀之後,負責要塞的屯長很是心塞,一時氣皿上頭,咬牙決定修改訓練計劃。被雲中騎比下去他認了,可連更卒都比不上,而且不是一樣兩樣,是樣樣都不如,未免太糟心。
幾名隊率知曉此事,合力勸谏,冬訓計劃才沒真正實行。
并非他們不想練出強兵,而是實際情況不允許。
雲中騎和沙陵更卒進入要塞後,是自備口糧,一日三餐,而且每日都見葷腥。自家一日兩餐,借對方的光才多吃幾回肉,多喝幾次肉湯。
之所以有這樣的區别,絕不是軍中克扣。有郅太守在頭頂壓着,沒人敢這麼幹,除非是不要腦袋。
關鍵是朝廷定下的标準就是如此。
此前,郡内還特地調撥一批糧食,就為讓守軍吃飽,有豐沛的體力,能夠進一步提高戰鬥力。
然而,吃飽和吃好是兩個概念。
一天兩頓和一天三頓更是截然不同。
看過雲中騎和沙陵更卒的夥食标準,雁門守軍都是咋舌。知曉在更役期間,趙嘉自掏腰包,更卒的夥食比這還好,連屯長和隊率的眼都紅了。
眼紅歸眼紅,自家事自家知道。
以雁門郡的财力,能讓軍伍頓頓吃飽已經是相當不錯。要是按照沙陵更卒的夥食标準,郡倉和縣倉都得清空。
這也是沙陵更卒雖強,卻無法仿效的原因。
經濟基礎決定一切。
沒有足夠的本錢,趙縣尉的練兵法就是深坑。
馬車抵達軍營,操練業已告一段落。
夥夫擡出新蒸的粟飯和大鍋的肉湯,騎兵和更卒手捧大碗和木筷,列隊等待領取飯食。
趙嘉喚來季豹,讓他将野鹿送去廚下,或烤或煮,抓緊烹制出來,分給營中兵卒。
“飯後拔營,返回雲中。”
營地軍伍接到命令,吃飯的速度瞬間加快。包子三口下肚,肉湯仰頭飲盡,鹿肉烤好時,多數人已經吃飽。
“切開,分下去路上吃。”
雲中騎和沙陵更卒加起來不過六百人,拔營的速度遠勝上郡騎兵。
大車迅速套好,攜帶的糧食全部裝車;戰馬牽出來,仔細檢查馬具;皮甲套在身上,兵器随身攜帶,确保不遺漏一件。
文吏調度有方,整個過程有條不紊。
旗幟張開,魏悅飛身上馬,深衣外罩一件鬥篷。
趙嘉傷勢未愈,依舊乘車。
營門大開,六百人列隊,在号角聲中,向雲中方向疾馳而去。
隊伍中都是一人兩馬乃至三馬,不落大雪,基本不需要歇息,可以抓緊趕路,争取早一日返回郡中。
馬車車廂内鋪了厚褥,還有數張狼皮。
趙嘉坐在車内,身上裹着鬥篷,身邊擺着一摞竹簡。展開一冊,裡面記錄有戰國時期秦國法令,以小篆刻印,皆為郅太守相贈。
法令條文稍顯枯燥,好在條文之後附有案例,多為後人整理。案例内容十分詳細,不單有辦案經過,還有辦案心得,甚至有部分關于法醫學的内容。
趙嘉看得津津有味,翻開一冊竹簡,其中記載一人誣告同鄉,縣吏查明審訊的所有經過。
其人言被同鄉所傷,結果被證明是誣告,賠償沒要到,反而被施以重懲。更要給被誣者賠償,數量就是他索取的銅錢。
放下竹簡,趙嘉不免慨歎,嚴刑峻法固然有其弊端,但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懲戒的确解氣,也能有效警告後來者,輕易不要以身試法。
車行半日,經過一處裡聚。
裡聚四周荒無人煙,多數房屋的屋頂不見蹤影,夯土制的牆壁半塌,上面帶着漆黑的污痕,分明曾遭過火焚。
騎兵前往探查時,從殘垣斷壁間蹿出幾道黑影。
不等騎兵動手,金雕忽然從天空俯沖,鋒利的爪子探出,将黑影牢牢抓住。
“野兔?”
一名騎兵走上前,金雕張開翅膀,發出警告性的鳴叫。
趙嘉得到禀報,披着鬥篷走下馬車。
停在金雕近前,後者看他一眼,将野兔留下,振翅飛上高空。盤旋兩周,再次俯沖,又一隻野兔到手。
文吏知曉天候,上報趙嘉,天空聚集烏雲,風勢加大,今夜恐會有大雪。
雪夜趕路顯然不是個好主意。
趙嘉同魏悅商議,決定在裡聚處暫歇,待風雪過後再行啟程。
魏悅點點頭,命騎兵避風紮營。
斥候往四周探查,搜索是否有大型狼群。更卒搭好帳篷,禀報過趙嘉,部分帶上弓箭短刀,和斥候分不同方向巡視。
距離裡聚不遠,有一片茂盛的松林。幾隻松鼠在枝頭跳躍,腮幫鼓起,估計是藏了松子。
突然,林間傳出一陣咆哮。
緊接着,三名斥候策馬奔出,在他們身後緊追着一頭黑熊。看樣子是冬眠被驚醒,不拍死吵醒自己的家夥誓不罷休。
黑熊被引出林中,斥候不再奔逃,調轉方向,直接扣動手弩。
伴着輕響,巴掌長的弩矢射進黑熊左眼。傷口湧出鮮皿,黑熊發出咆哮,因疼痛陷入狂怒。
營地中飛馳出一什騎兵,協助斥候攔截發狂的黑熊。
魏悅張開強弓,箭矢飛出,精準紮入黑熊右眼。
魏武趁機沖上前,手中長矛猛然擲出,貫穿了黑熊的身體,矛身僅有半截露在半面。
一切發生得極快,不到一刻鐘,黑熊就倒在雪地上,被軍伍拖到遠處收拾幹淨,成為衆人的晚餐。
待外出的更卒返回,營地内升起篝火,遠處又有野狼徘徊,卻始終不敢靠得太近。
野狼繞過幾圈,不斷在地上嗅着。找到目标,迅速扒開積雪,叼起凍得硬邦邦的内髒,立即頭也不回地跑遠。
趙嘉吃過一塊烤肉,在火堆旁坐了片刻,就轉身返回馬車。
半夢半醒間,車門被推開,一陣輕微的聲響之後,熟悉的體溫籠罩在身邊。趙嘉睜開雙眼,很快又閉上,湊近熱源,打了個哈欠,漸漸沉入夢鄉。
篝火搖曳,除了守夜的騎兵和更卒,餘者盡數進到帳篷,不多時,呼噜聲就此起彼伏。
擊退匈奴大軍,邊郡獲得短暫的安甯。與之相對,冬日的草原卻掀起一場腥風皿雨。
大單于親自下令,匈奴本部騎兵四處,沖天的火光中,一個接一個鮮卑部落被屠滅,鮮卑人的屍體被投入火中,糧食牲畜盡被搶走。
随着小部落一個個湮滅,大部落不得不團結起來,更派人去向丁零求援。
起初,鮮卑各部還抱着僥幸,以為匈奴人殺夠就會收手。
哪裡想到,匈奴本部鐵了心,不聽解釋不說,更是刀子舉起就不打算放下。看樣子,甭管襲擊呼衍部的是不是鮮卑,王庭從最開始就打定主意,不給他們半條活路。
無論多麼恭順,最終都是死路一條。與其白白等死,不如豁出去,各部聯合起來,揭竿而起,再反一次!
不讓他們活,那就誰都别想好過。
事到如今,就算是死,也要咬下匈奴一塊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