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當戶前來雲中,一為互通草原情報,為更大規模的練兵做準備;二來,是為五月的長安之行。
天子下旨召三人入京,除了對本人好奇,更為親見邊軍之威。
旨意下到邊郡後,魏尚和李廣彼此通氣,很快明白天子的本意。着手在軍中擇選精銳,随魏悅、李當戶和趙嘉一同入京。
數月來的練兵,為的也是優中選優。
當着天子的面演武絕非小事,成功與否,對邊郡上下都是關系重大。
殊不見周亞夫性情狂傲,依舊被景帝重用,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會用兵,更會練兵!
相比之下,魏尚和李廣都不是沒事找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格,魏悅和李當戶也深谙其中真髓,明白謙虛謹慎方為根本,恃才傲物、在天子面前——尤其是少帝面前驕狂傲慢,純屬于腦袋進水。
隻要兩人行事妥當,給劉徹留下足夠好的印象,前途必定一片坦蕩。
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前,漢朝君臣相處,氛圍較為寬松。朝堂上仍存先秦之風,雖說有君要臣死,但也存在臣就是不死。
因文帝朝的法令,哪怕犯下死罪,都可以輸錢保命。
當然,其中也有不可贖之罪,例如造反。
随着絲綢之路提前出現,朝廷被黃金轉移注意力,道、儒的矛盾未如曆史中激化,武帝也沒有在登基之初,上演初生牛犢不怕虎,大舉任用儒生,對一系列制度加以改革,動作大到惹怒窦太後,被這位出手打壓。
如今的長安朝堂上,以窦嬰為首的外戚,和以丞相衛绾、禦史大夫直不疑為代表的群臣,巧妙地維持着平衡,實行以道家為主,佐以法、儒乃至縱橫等各家思想的治國方針。
武帝沒有诏舉賢良方正能言直谏之士,董仲舒暫無機會上線,窦太後依舊安居長樂宮,王太後雖有想法,但有太皇太後壓在頭頂,基本沒有能動手腳的機會。
曾在建元年間出現的儒道之争,火苗尚未燃起,就被蝴蝶翅膀扇滅。
有了自西運回的黃金,無論長安還是邊郡,注意力全都集中到“砍死匈奴,打通商道”之上。至于儒道之争,短時間内,尚不具備激化的條件。
包括武帝、窦太後和滿朝文武在内,漢朝的君王和臣子大多務實為主。黃金近在咫尺,滅掉匈奴,大把撈錢才是重中之重。等到國庫堆滿,軍隊所向披靡,才有空閑去談其他。
曆史存在慣性,但也不能忽略細節處的改變。
細節不斷堆疊,劉徹沒有登基就掀牌面,大刀闊斧進行改革;窦太後記得景帝的托付,對新帝的态度算是和藹。加上宮内橫着一個王太後,祖孫兩人意外能夠和平相處。
這種和平無法确保期限,但是,隻要劉徹沒有突發奇想,徒手掀桌,三百六十度抛飛,窦太後也不會主動打壓孫子。
究其根本,劉徹才是天子,才是漢朝皇帝,是天下之主。窦太後權力再大,終究年事已高,不被觸及底線,根本沒理由和親孫子作對。
此次劉徹召魏悅三人入京,時間定在夏日,為的就是要觀演武。長安貴人們早得消息,包括各家纨绔在内,都期待能親眼目睹邊軍之威。
相比之下,南宮侯張生就淡定許多。
同漁陽公主完婚之後,張生就打起包袱,和公主一同前往封地,隔幾月才回京一趟,早就見識過邊軍是如何作戰。
至于為何是到公主湯沐邑,反正朝廷沒有明确規定,他樂意婦唱夫随,關旁人什麼事?
尤其是那個見面皺眉,各種“建言”的博士,張生實在煩不勝煩,直接表示:閑得沒事就修書去,再胡說八道,說什麼綱常的廢話,信不信直接動拳頭,捶得你生活不能自理!
被天子寄予厚望的少騎營也憋了一口氣。
如果可以,他們很想同入京的邊軍比試一回。即使未經曆過戰場,但每日嚴訓,騎射日益精進,他們自信不會輸給任何人。
對此,曹時十分期待,每天緊抓操練。
熟悉邊軍的彭修暗中搖頭,卻無意打斷衆人的積極性,壓下到嘴邊的話,隻等邊軍抵達長安,一切讓事實說話。
如果是尋常漢軍,少騎或許能掰掰腕子。
但是,遇上魏三公子所部的雲中騎,李大公子率領的上郡騎兵,以少騎這點本事,真心是不夠看。如果碰上傳說中的沙陵步卒,單是速度和耐力,就能讓這些沒到過邊郡的青年們懷疑人生。
想到初至少騎營時,這些騎兵的狂傲,彭修決定一字不露,等邊軍入都城後,讓他們真正見識一下,戰場上殺出的兵到底是什麼樣子。狠狠殺一殺他們的傲氣,省得鼻孔朝天,自以為是天子親兵,裝備過人,依照兵法操練幾回,就能天下無敵。
對于長安的變化,趙嘉暫無從得知。
随着李當戶抵達雲中,入京的計劃提上日程。
同行人員早已齊備,其中,千名雲中騎,五百步卒,外加百名胡騎,都是魏太守親自定下。李當戶所部與之相當,此次也随同抵達,暫時駐紮在雲中城外。
待到五月,兩隊人馬将一同奔赴長安。
隻是人來了,物資卻存在缺口。
看到上郡來的文吏,趙嘉腦中響起警報,預感很是不妙。
果不其然,文吏笑着同他見禮,随後遞出李太守的親筆書信,信中言,兩箱黃金送至,一切托付于趙縣尉。
捧着竹簡,趙嘉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腦門鼓起青筋,壓都壓不下去。
文吏眼觀鼻鼻觀心,哪怕趙嘉當場噴火,始終笑臉以待。就算眉毛胡子被燎着,随手拔掉,照樣笑得彌勒佛一般。
到最後,趙嘉終于被耗得沒脾氣,擺擺手,示意黃金送過來,文吏可以退下。
“諾!”
文吏維持着笑臉,走出房門,立刻腳底抹油,當日就離開雲中郡,策馬奔回上郡。别看方才一直在笑,事實上,面對趙嘉釋放的壓力,文吏背後早出一層冷汗,裡衣都黏了一層。
不提文吏“逃命”一般,于趙嘉而言,事情既然接下,自然要做到最好。
值得慶幸的是,自調入雲中騎駐地,除了練兵之外,他沒少倒騰物資。
身為縣尉,有掌管縣武庫的權利。利用職務之便,趙嘉召集數十匠人,抓緊打造和修補兵器。其中,弓箭長刀占了多數,并有加厚加高的大盾,鐵箭都未必能射穿。
如非條件限制,趙嘉很想給木盾添夾層。
可惜庫吏告訴他,即使能做,也沒有足夠的鐵片。武庫現存的鐵,主要是為制造槍矛和刀箭儲備,用來做盾牌夾層,連一隊都武裝不起來。
知曉對方所言屬實,趙嘉沒強求,隻能改變計劃,在制盾的木料上下功夫。
為了看上去足夠整齊,還命人調配顔料,将皮甲、盾牌和武器統統刷成黑色。黑甲、黑盾、黑色的弓矛,一眼望去,仿佛黑色洪流,看着就威武霸氣。
見過步卒換裝列陣,魏悅若有所思。
沒過多久,雲中騎也開始換裝,铠甲兵器換成同色,連戰馬的顔色都趨向一緻。
五千戰馬無法同色,那就每隊相同。
五十匹毛色相同的戰馬并不難找,即使馬場内找不齊,還有歸降的胡部。
知曉此次入京,将有百名胡騎随同,羌騎和鮮卑打破頭,戰鬥力一般的烏桓人都加入進來,豁出一切,隻為能争取到幾個名額。
魏悅提出要馬,各部争先恐後獻上。
自己部落中不夠,就到其他部落中去搶。管他是不是出自同氏,是不是祖輩定下過盟誓,隻要沒有降漢,通通是敵人,砍死搶馬毫無壓力。
就這樣,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内,雲中騎就換裝完畢。
李當戶到來後,看到铠甲同色,武器一緻,戰馬毛色都分不出差别的雲中騎兵,非同一般羨慕。連夜給親爹送去書信,這才有了之前文吏送金,請趙嘉幫忙的一幕。
好在趙嘉搜集物資不是論件,而是論批,胡部送來的戰馬也有富餘,再從郡内調來部分,發給李當戶所部,數量綽綽有餘。
除了裝備馬匹,李太守連軍隊的口糧都兌換成黃金,當真是一事不煩二主。這讓趙嘉相當無奈,不知第幾次感慨,史書果然不能盡信。
誰能想到李廣會是這種性格?
好聽點是托付信任,不好聽的就是甩鍋。
無奈歸無奈,活還得幹。
趙嘉從縣中調來文吏,在原有的物資基礎上,一切都開始翻倍。
好在沙陵縣終于有了縣令,縣丞不需要繼續用生命加班,偶爾也能喘口氣。
如若不然,趙嘉這樣三天兩頭抽調人手,而且一調就是大半月,有的調走就不還,官寺上下都會爆發,縣丞八成會抄起刀子,要和縣尉決一死戰。
“夏衣,冬衣,每樣都要備下三件。”
“甲胄之外,另備護膝、護臂。”
“軍糧以四千人準備,麥餅、踅面、伊面,每樣都要提前備好。此外,牛羊肉幹和雞鴨也要入庫,數量不足,可至畜場市換。”
“醬自郡城市。”
“鞋履另備,騎兵換新靴。”
“箭矢俱選鵝毛制尾。”
“軍隊多備藥,傷藥,止痛去熱丸藥,解暑……再備兩車硝石。”
趙嘉一項項核對,文吏捧着木牍,落筆飛快。
雖說這該是主簿的活,奈何趙嘉入營之後,莫名其妙就開始管理起後勤。原來做這些工作的書佐擺脫案牍,全都穿上铠甲,抓起刀子,每日和雲中騎一起外出砍人,浪得抓都抓不住。
趙嘉找上魏悅,魏三公子沉默兩秒,突然間握住趙嘉的手,黑眸映出他的影子,語氣十足誠懇:“辛苦阿多。”
直至走出房門,趙嘉才回過神來。徹底明白之後,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黑成這樣,良心不會痛嗎?
随着趙嘉接手軍需,要塞倉庫迅速堆滿。為存放多出來的物資,魏悅不得不從郡城要來一批刑徒,新建數座倉庫。
幸虧有這些倉庫,上郡騎兵抵達後,才能從容換裝,不至于手忙腳亂。
事情傳到邊郡大佬耳中,趙嘉又多了“工作能力卓絕”“未雨綢缪”等多項評語。
名聲傳出邊郡,連長安的天子都有耳聞。
如此人才,自是要被委以重任。
此次長安之行,對趙嘉而言,注定是個坑,而且爬不出來的深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