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伊稚斜之後,又有數個部落首領率衆抵達。
臨至傍晚,以單于大帳為中心,各部搭建起營地,樣式不一的帳篷綿延出十數裡。
奴隸被驅趕出羊圈,在營地前搭起柴堆,宰殺牛羊。僅披着羊皮的婦人将牛羊收拾幹淨架上火堆,動作稍慢就會挨上一記鞭子。
不及車輪高的孩童擁擠在羊圈中,身上的麻布擋不住夜風,隻能依偎在母羊和羊羔身上取暖。
篝火熊熊燃燒,牛羊肉的油脂滴入火中,爆開清脆的聲響。
婦人們站在火堆旁,手裡捧着陶碗,手持獸毛制成的刷子,将碗中的蜂蜜刷到一頭肥羊之上。這頭烤羊要呈入單于大帳,烤制的火候、塗抹的醬料都有講究。如果讓單于不滿,這些婦人會被當場殺死,成為祭祀天地鬼神的第一批祭品。
匈奴武士站在篝火前,單手拿着馬鞭,對着婦人們指指點點,不時發出一陣讓人脊背發寒的大笑。
婦人們表情麻木,對外界的反應十分遲鈍,整個人就像是一具空殼。經曆過最初的恐懼、憤恨和掙紮,現在的她們仿如行屍走肉,哪怕有刀子當面砍下來,也未必能引出任何情緒。
“快點!”
匈奴人變得不耐煩,婦人們的動作開始加快。
一個滿面黑灰的漢族婦人點點頭,兩個輪廓較深的丁零婦人扛起穿過肥羊的橫木,擡到單于大帳前,由穿着彩衣的奴婢送入賬内。
整個過程中,婦人們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彩衣奴婢嫌棄的看着她們,渾然忘記了自己也是奴隸,除了身上的衣服,和這些飽受欺淩的婦人沒有任何區别。
“快走,别站在這裡礙事!”
彩衣奴婢輕蔑的擺擺手,昂起下巴,發出一聲冷哼。
婦人們低下頭,得到匈奴武士的許可,才快步走向羊圈。中途變成小跑,直至越過栅欄,将母羊身下的孩童抱在懷裡,感受到孩童的溫暖,麻木的表情才出現松動,整個人也有了幾絲活氣。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頭。”一個頭發亂糟糟的年輕婦人靠在栅欄邊,展開身上的羊皮,緊緊裹住懷中的女童。
女童不是她所生,和她沒有半點親緣關系。在女童的母親被折磨而死後,她主動将女童護在身邊,有吃的給她一半,夜裡風冷就将她抱在懷裡,像是保護崽子的母狼,盡一切可能要讓她繼續活下去。
婦人中有漢人也有胡人,有的是被匈奴人掠來,有的是部落被屠滅,還有的是家人犯罪,就此淪為奴隸。在被關入羊圈之後,她們就失去了一切,變得和牲畜沒有兩樣。
如果沒有這些孩子,沒有懷中的溫暖,她們中的一大半都會發瘋,肯定熬不過多少時日。
“再來一場雨雹,将這些匈奴人砸死才好!”一個頭發褐黃、雙眼凹陷的婦人恨聲道。
“噤聲!你想被匈奴人聽到?”
最年長的婦人出聲喝斥,又有幾名匈奴人巡視走過,羊圈内頓時安靜下來。
匈奴人征服了草原上的所有部落,觸角一直延伸到西面的小國。匈奴大軍過處,沒有任何蠻人的部落能夠抵抗。
唯一讓匈奴人忌憚的,隻有南邊的漢帝國。
然而漢朝軍隊很少會深入草原,迄今為止,匈奴依舊是這片廣袤草原的唯一霸主。這也意味着不會有人來解救她們,她們仍要繼續承受苦難和折磨,直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刻。
羊圈中安靜許久,一個蠻族婦人輕輕搖晃着懷裡的孩童,哼唱出古老的歌謠。婦人們靠在一起,伴着她的調子,輕輕拍着懷中的孩子,用自己的身體擋住草原的夜風,獲取短暫的靜谧和安甯。
單于大帳中,軍臣單于高踞首位,左右賢王和左右谷蠡王分坐在他的兩側。四人下首則是諸大臣世官和各部首領。
一個身着右衽深衣,梳着漢人發髻的半百老者坐在軍臣單于手邊,位置還在左賢王於單之前。
對于這樣的安排,帳中諸人表現不一,有人習以為常,有人不以為然,還有的表情緊繃、隐約現出一絲敵意。
老者不是旁人,正是背叛漢朝投靠匈奴,為老上、軍臣兩代單于出謀劃策,為害邊民二十多年的宦者中行說。
當年出塞的翁主早已香消玉殒,伺候翁主的宮人宦者也陸續身死。隻有中行說一直活着,哪怕被千夫所指,依舊活得自在,沒有半點愧疚之心。
他怨恨漢朝,早發誓要做匈奴人。
異常諷刺的是,他依舊穿着漢人服飾,梳着漢人發髻,随着年歲漸老,甚至教身邊的匈奴人說起漢話,這一系列舉動沒少引人側目。
烤好的肥羊擡入帳中,左賢王於單站起身,大步走到裝有肥羊的木盤前,單手拔出匕首,開始在羊身上切割。
象征尊貴的部分獻給單于,其後依次是右賢王、左谷蠡王和右谷蠡王。在奴婢将羊肉擺到伊稚斜跟前時,大帳中突然變得死一般寂靜。
看着木盤中的羊尾,伊稚斜面沉似水,握緊的拳頭上暴起青筋。
於單站在原地,冷笑的看着伊稚斜,攥緊匕首,似乎正等着對方拍案而起。
“王弟。”軍臣單于突然出聲,在伊稚斜看過來時,命人将自己面前的羊肉送過去。
“謝單于!”伊稚斜站起身,單臂重重捶在兇前。随後坐到座位上,用匕首插起羊肉,蘸了些鹽,送到嘴裡咀嚼咽下。
寂靜被打破,帳中很快恢複喧鬧。
於單立在原地,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牙齒咬得咯吱作響,腮幫上的肌肉都在抖動。
衆人紛紛避開目光,不想觸這個黴頭。
自冒頓以鳴镝箭殺頭曼,奪得單于大位後,單于父子間的關系就變得微妙。盡管維持着以太子為左賢王、單于之位父子相傳的傳統,可就像冒頓之于老上,老上之于軍臣,對于於單這個兒子,軍臣單于支持不假,卻也時刻都在防備。
如若不然,他也不會采納中行說的建議,容許右賢王和左谷蠡王不斷擴大勢力,用以達到制衡於單的目的。
“願天所立大單于萬壽無期!”
伊稚斜帶頭敬祝,衆人紛紛應和。於單鐵青着臉回到原位,和衆人一起舉盞,灌下苦澀的濁酒。
彩衣奴婢在帳中起舞,喧嚣聲傳出帳外。各部勇士牧民也在慶祝,肉香遍布營地。濁酒卻非人人能飲,僅有最出色的勇士才能分得一杯半盞,解一解饞意。
大帳中,烤好的牛腿送上,不少首領丢開酒盞,開始大口撕扯牛肉。
一直沉默的中行說站起身,朝君臣單于行禮,開口道:“天所立大單于,秋收之期不遠,漢人的谷倉即将堆滿。大單于當遺漢皇帝書,命其獻上缯絮米糵,以饋各部。”
“好!”軍臣單于大笑道,“正合我意!”
“另,單于帳中尚少一漢人阏氏,當命其再送公主服侍大單于。”
中行說話音未落,帳中已有反對之聲。
“不可!單于大阏氏尚在,豈能再娶!”
“不過一月氏女,還能攔得大單于?”
“漢公主入草原,缯絮米糵盡皆豐厚,月氏女又帶來什麼?”
“不可……”
吵鬧聲越來越大,聲音最響的都是本部首領。别部之中,隻有和月氏有直接關系的才會出聲。可相比起兵強馬壯、資源雄厚的本部貴種,後者的聲音中總是少了幾分底氣。
於單自始至終沒有出言。
他的母親是匈奴人,早在他出生不久就病亡。軍臣單于的阏氏是誰,或者說他有幾個阏氏,對他的影響都不大。
不過,等軍臣單于死後,這些大帳中的女人都将成為他的财産。有一個漢朝公主,對他繼承單于位或許會有幫助。
他身後的謀士也有類似想法,在衆人争吵時,湊到於單耳邊低語幾聲。
在於單對面,伊稚斜冷笑着甩下匕首,紮透了身前的矮幾。
眼見蘭氏和須蔔氏準備拔刀子,軍臣單于終于怒道:“都給我閉嘴!”
亂糟糟的大帳終于安靜下來。
“祭祀結束後,立即派人去長安,讓漢朝皇帝送一個公主來!”
大單于一錘定音,縱然有人不滿,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冒頭。
伊稚斜擡起頭,看向前方的軍臣單于,道:“大單于,漢人狡猾,送來的都非公主。”
“無妨。”軍臣單于靠向身後的熊皮,笑道,“我要的是漢人的糧食和絹帛,還有能制造器具的匠人!”
“大單于英明!”
很快,奴婢再次捧上濁酒,衆人又開始推杯換盞,仿佛剛才的争執從沒有發生過。
中行說坐在軍臣單于身邊,視線掃過帳中衆人,先是停留在於單身上,又慢慢轉向伊稚斜,刻印着皺紋的嘴角向上彎起,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酒宴散去,營地中漸漸恢複寂靜,僅有篝火仍在熊熊燃燒。
接下來數日,軍臣單于率衆祭祀祖先、天地、鬼神,殺奴隸和牛羊上千,鮮皿染紅了遍地青草。
祭祀結束後,依照傳統,各部派勇士進行搏力、比拼騎術和箭術。
最後一場比賽中,伊稚斜和於單親自下場,在争奪一頭羔羊時,彼此互不相讓,生生将羔羊撕成兩半。鮮皿濺上兩人的馬頭,引來一陣轟然叫好。
由于難分勝負,最後由軍臣單于做主,賞賜增厚一倍,兩人各得十頭駱駝和五十隻羊。
軍臣單于握緊拳頭,分别捶過兩人的肩頭,高聲道:“勇武!”
“勇武!”
“吼!”
單于大帳中,身着绮衣的大阏氏推開侍女,将一隻木匣狠狠摔在地上,覺得不解氣,一把抽出鑲嵌寶石的匕首,狠狠紮在獸皮上,伴着清脆的裂帛聲,将雪白的獸皮劃成數塊。
“漢人,又是那個該死的漢人!”大阏氏握緊匕首,豐滿的兇脯上下起伏,飽滿的紅唇落下清晰的牙印,泛着微藍的雙眸滿是怒氣。
“我要殺了他,我一定要殺了他!”
“公主,莫要讓他人聽見!”一個年長的侍女臉色大變,匆忙攔住她的話。
“我怕什麼,我有什麼可怕的!”大阏氏坐到淩亂的獸皮中,狠狠将匕首紮在身邊,“就是他提議單于攻打我父的部落,為了部落不被屠滅,我被送給了匈奴人!”
“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他又鼓動大單于娶漢家公主!”
“我算什麼,我算什麼?!”
“中行說,我要殺了他,我一定要殺了他!”
“總有機會,總有機會的。”年長侍女雙膝跪地,爬到大阏氏跟前,雙臂用力抱住她,低聲勸道,“公主,再忍幾年,等到左賢王繼承大單于位,中行說肯定活不了!”
中行說侍奉老上、軍臣兩代單于,勞苦功高,哪怕身為漢人,也不是大阏氏能夠随便動的。於單則不然,等他成為大單于,殺一個漢人并非難事。再者,他身邊的謀士肯定不容中行說搶奪謀主之位。
“公主,隻要左賢王成了單于,他身邊的那幾個漢人和烏桓人定會要了中行說的命!”
“我等不了那麼久!”
“公主,想想小王子!”
大阏氏嫁給軍臣單于後,生了兩子一女,隻有三歲的幼子存活。這樣的年紀不會對於單構成威脅,加上匈奴的傳統,於單對大阏氏的态度還算不錯。
聽侍女提起兒子,大阏氏的神情總算緩和下來,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如是反複,神情中的瘋狂總算消失無蹤。
“派人去盯着中行說。”大阏氏握緊匕首,冷聲道,“聽說他在吃漢人醫匠的藥?想辦法把藥方弄來。”
“公主……”
“放心,我不會着急動手。”大阏氏冷笑道,“不過東西到手,總有能用得上的時候。”
侍女領命,很快下去安排。
一場祭祀将於單和伊稚斜的不和擺上台面。隻是有軍臣單于在上邊壓着,兩人之間的沖突局限在小範圍内,至今尚未出現大規模的争鬥,明面上也沒出過人命。
祭祀結束後,軍臣單于命蘭氏大當戶為使臣,攜國書和送給漢天子的禮物,動身前往長安。
由于中途遇到雨水,隊伍行進緩慢,六月下旬才抵達邊郡。
巡邏的邊軍發現匈奴來人,立即準備點燃狼煙。
蘭氏大當戶下令隊伍停止前進,打出使者旗号,并派出兩騎行至塞下,言明此行是為遞送國書,與長安修好。
蘭氏大當戶選擇由雲中郡入漢,正好經過魏太守治下。
魏尚得知消息,遣人快馬飛報長安,更遣家仆飛馳原陽城,嚴令關閉城門,不許騎兵踏出營地,夥夫和役夫都要看好,不得洩露任何關于馬具的消息。
匈奴使者進入雲中郡後,消息很快在各縣傳開。
衛青蛾特地來尋趙嘉,邀他一同前往城内。
“這些日子也不見你到畜場跑馬,總是悶在家裡,當心悶出病來。”
少女走到趙嘉跟前,硬是将他從如山的竹簡和羊皮後拉了出來。看到少年微白的臉色和淡青的下眼睑,當即眉毛一豎,紅唇一抿,拽着他的衣袖往外拉。
“看看你都成什麼樣了?!”
“阿姊,不是……”趙嘉想要開口解釋,奈何少女根本不給他機會。
一路被拉到院中,久違的陽光當頭灑落,趙嘉不禁眯起雙眼,單手擋在額前。
“我知你要做大事。”衛青蛾歎息一聲,拍拍趙嘉的額頭,關心道,“可事情不是着急就能辦好的。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如何不讓人擔心?”
“我知……”
“嗯?”
“我錯了。”趙嘉老實認錯,少女總算展顔。
“知錯就成,明日和我去城内。匈奴人進了雲中城,聽說帶隊的使者是個大當戶,出身蘭氏。”
“蘭氏?”趙嘉眯起雙眼,單手擋在額前,打趣道,“也對。如果是須蔔氏,估計城門都進不去,就會被魏使君一劍砍死。”
少女被逗笑了,越想越覺得有趣,半晌都停不下來。
趙嘉放棄繼續完善地圖,和少女一起留在院中。站在陽光下,懶洋洋的抻了個懶腰,骨頭發出一陣脆響,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屋内關了多久。
長安
邊郡的急報送入未央宮,景帝看過之後,沒有急着召集群臣,而是先去見了窦太後。
“阿母,匈奴有意恢複和親。”景帝坐在矮榻邊,親口将事情複述一遍。
窦太後沉吟良久,開口道:“阿啟之意如何?”
“精騎尚未練成,不可大動幹戈。當先與朝臣議,如故約,可複和親、通關市。”景帝的想法很實際,先拖着匈奴,拖到精兵練成,能夠橫掃草原,再設法一擊斃命。
即使他做不到,還有太子。
在景帝看來,太子年少聰慧,性情剛毅果決,于鏟除強敵之事上,定會比他做得更好。
“可有人選?”窦太後道。
“諸王翁主……”
景帝話沒說完就被窦太後打斷。
“翁主尊貴,縱其父兄犯罪,豈可輕予匈奴!”窦太後坐起身,沉聲道,“擇掖庭家人子即可。”
七國之亂沒過幾年,叛亂的諸侯王都被依律處置,王女多網開一面。景帝的本意是,如果朝中議定和親,就從王女中擇其一。
窦太後卻是連王女都不願點頭,如果真要和親,幹脆讓景帝從沒有封号的宮人中選。
“和親之事還需同朝臣商議,太子的親事,阿啟以為如何?”
之前窦太後提出三個人選,都被景帝否決。如今再提此事,就是要看看景帝的真實态度。之前館陶去未央宮,始終讓她提心。
“此事暫且不急。太子尚且年幼,勞阿母多看兩年。”景帝道。
“也好。”
聽到景帝的回答,窦太後的心開始下沉。待景帝離開長樂宮,獨坐沉思良久,等陳嬌來到近前,才深深歎息一聲,似在瞬間蒼老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