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五日時間,雲中郡抓獲的惡徒、販僮商賈以及疑似間的僮奴超過百人。
郡城大牢人滿為患,獄吏和獄卒每日巡視牢房,助周決曹提審人犯,忙得腳打後腦勺。從第一批惡徒送來開始,衆人再難睡個好覺,數日忙碌下來,各個精疲力倦。
尤其是獄吏,在獄卒偷空打盹時,他卻不能歇,必須同文吏一起整理口供。日複一日,神勞形瘁,眼底布滿皿絲,站着都能睡着。
趙嘉将一批惡徒送入城,恰好遇到押送胡商的羌人。
因趙嘉常到胡市交易,雙方之間并不陌生,彼此打過招呼,帶隊的野利首領告知趙嘉,市中新到一批匈奴馬,還有三十多頭小馬駒。
“縣尉有意,可遣人速來,價格好商量。”
這話已經不是暗示,幾近于明示。
“多謝。”趙嘉颔首。
野利首領搓搓大手,笑道:“若是合縣尉心意,能否多市些冰給我等?”
自入夏以來,趙氏畜場就開始向外市冰,價格定得不高,薄利多銷,照樣賺得盆滿缽盈。
最讓人心動的是,入城出售的冰可以入口。看守攤位的少年親自演示,用尖錐将冰塊鑿碎,澆上加蜜的果湯,再撒些果肉,滋味好,更能解暑。
太守府有儲冰窖,隻是存下的冰多不能入口。每當市冰的大車入城,旁人帶着木碗和陶罐,諸位大佬直接用桶來裝。
制冰的法子不難,趙信、趙破奴和衛青都已經學會。等圈中和地裡的活幹完,都會集中到清空的倉庫,一邊複習學來的兵法,一邊取硝石制冰。随着需求日漸增多,為保證供應,村寨中的一些老人都來幫忙。
郡城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火爆,冰塊最大的買家依舊不在城内,而是在城外。準确點說,是歸降的羌部。
羌人見到能吃的冰塊,可謂是如獲至寶。不惜以數倍的價格市買,一車一車往營地裡運。帳篷裡放進大盆冰塊,悶熱很快被驅散,舒爽得幾乎不想走出帳門。
生活在草原時,沒有解暑的良策,遇到天氣太熱,壯年牧民還能扛住,體弱的孩童和老人必會遭上一場大罪。
幾名部落首領曾随本部使臣到過長安,知曉漢人有采冰儲存、夏季解暑的法子。奈何部落習慣逐水草而居,一年到頭都在遷徙,又是住在帳篷裡,别說不知道如何儲冰,就算是知道,采集來的冰塊也留不住。
歸降漢朝之後,羌部的生活迅速得到改善。進入炎炎夏日,發現能在城内市到冰,而且不隻能用來降溫解熱,還可以入口,羌部首領都是二話不說,開出數倍的價錢,就為能多買一些。
冰和糧食不同,無論價格高低,都不會對郡内産生多大影響。
羌人願意給高價,樂意伸出脖子當肥羊,趙嘉自然沒有把錢往外推的道理。隻要不賴賬,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别說一車,就是十車,照樣供應得上。
不想一次薅秃羊毛,趙嘉才定下限額,規定每次開市,出售給羌人的冰塊不超過三車。至于羌人内部如何分,那就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了。
值得一提的是,羌部中不乏有經濟頭腦的人。知曉畜場市冰的大車不會進胡市,硬是從買來的冰中分出部分,以更高的價格出售給遠道而來的胡商。
一小碗冰就能換五張上等的獸皮,貌似很不可思議,可願意被宰的肥羊卻排成長隊,能繞胡市整整一圈。
嘗過其中的利潤,野利首領做夢都想多分一些份額。
打聽出趙嘉喜歡買馬駒,他特地請烏桓人幫忙,聯絡上一支大月氏商隊,要求對方運來一批好馬和馬駒,并且主動出面,使出渾身解數,幫趙嘉壓低價格。
對方誠意十足,趙嘉投桃報李,答應多市一車冰,價格不能降低,不過可以贈送兩罐野果湯。
野利首領大喜過望,一張帶着刀疤的兇臉笑得見牙不見眼,好話不要錢一般往外倒。
太過直白的恭維,趙嘉難免有點尴尬,咳嗽一聲,轉過頭,瞪了看好戲的屯長和隊率幾眼,示意隊伍加快速度,盡速将惡徒押往囚牢。
将人交給周決曹後,趙嘉命郡兵返回軍營,僅帶一什騎兵前往太守府。
經過連日審訊,人犯的口供堆滿半間書房。
王主簿親自帶人整理簡牍,将惡徒、商賈和僮仆的供詞進行對照,理出一條清晰的脈絡,摘出最重要的部分,重新抄錄之後,送到魏太守面前,以備送往長安。
魏悅押送人犯回城不久,就被魏太守抓壯丁。趙嘉請見時,魏三公子已經埋首案頭大半日,身邊的簡牍都堆了半人高。
“阿多回來了?”
魏尚坐在屏風前,神情稍顯疲憊。王主簿和魏悅分坐左右,在趙嘉走進書房時,依舊落筆如飛,忙得頭也不擡。
行禮之後,趙嘉跽坐到魏太守面前,上報抓捕惡徒的經過,并道出在村寨中的發現。
“未曾深掘,粗略估計,藏于地下的屍骨不下兩百具。”
魏尚停下筆,命婢仆送上冰過的果湯,随後指向屏風右側的大堆簡牍,告知趙嘉,他報知的情況,在其他惡徒據點也有發現。簡牍中所記載的,都是往年失蹤的人口,以及多年未解的舊案。
“邊陲之地,逢戰亂匪盜,失蹤之人不知凡幾。本郡人尚有戶籍可查,外郡人最為難尋。”
惡徒嗜殺成性,動手之前,根本不會去記自己殺的是誰。
時間長了,别說核對死去邊民和商隊的姓名籍貫,包括曾沆瀣一氣的商賈,以及被收買驅使的無賴,他們照樣記不清楚。
趙嘉翻開一卷木簡,看着上面記載的姓名,眼前又浮現出累累白骨,思及其中大多是無辜邊民,死後不知姓名,無法立碑入葬,不自覺攥緊手指,指關節用力得發白。
見趙嘉低頭不語,神情有些不對,魏悅忽然停下筆,向魏尚告罪一聲,取過趙嘉手中的木簡,在他愣神時,拉着他走出書房。
房門合攏,發出一聲輕響。
王主簿擡起頭,看一眼兩人離開的方向,又将目光移向魏太守。
“使君,趙郎君尚且年少。”
“我知。”魏尚無聲歎息,拿起落在地上的木簡。
“那為何……”
“知匈奴之惡,才可放下不必要的仁善。”魏尚卷起木簡,重新放到屏風旁,沉聲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豺狼之輩,屠盡方能解除後患。阿多年少,性情過于溫和,不入仕則罷,今已為縣尉,性子不改一改,于他今後絕非好事。”
王主簿沉吟片刻,不得不同意魏太守之言。飲一口變溫的果湯,道:“三公子所行是使君授意?”
“阿悅自己的主意。”魏太守輕笑一聲,“兩人一同長大,情誼甚厚,來日入朝也可互為助力。”
當初趙嘉離開太守府,魏悅冒了整整一個月的冷氣,讓習慣他笑臉的魏尚都吓了一跳。
雖然魏三公子很快恢複“正常”,但經曆過這一變化,魏太守終于明白,自己這個從子,遠非表面看起來的溫和無害。
自那之後,魏尚抓緊對魏悅的教導,更是越過親子,将他作為繼承人培養。
身為魏尚的繼承人,魏悅要扛起的不止于一家,而是魏氏全族。
做出這個決定,魏尚從不後悔。哪怕夫妻反目,次子久居長安,父子關系疏遠,他也從不曾動搖。
景帝廢臨江王改立膠東王,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劉榮不缺才幹,作為守成之君綽綽有餘,甚至可以做得很好,但他缺少最重要的一樣東西——劍指四方,撻伐強敵的銳利。
經過兩代積累,漢朝已經具備同匈奴硬捍的實力。長安需要的不再是一名溫和的君主,而是能橫掃天下,開疆拓土的強硬帝王。
景帝清楚意識到,要鏟除北邊的強敵,他的繼任者必須強橫,甚至專橫,就是不能溫和。
所以,劉榮被廢,劉徹成為太子,完全是曆史的必然。
魏尚也面對同樣的選擇。
在罷官賦閑的幾年中,他見多人情冷暖,看到的東西遠比在任時多得多。
如果長子沒有戰死,本該是能扛起魏氏的最佳人選。
可惜時光不能倒轉。
然而,即便能夠重來一次,魏尚也不會攔住兒子,不許他上戰場。漢家兒郎本就當沙場立業,将敵人的頭顱踩在腳下,用匈奴的屍骨和鮮皿鋪就晉身之路,雖死無悔!
次子不同于長子,才幹不缺,性情卻顯得優柔寡斷,該決不決,該斷難斷。魏尚試過教導,奈何收效甚微。
至此,魏尚必須承認,以次子的性格,能扛一家,卻無法負上全族。
經過慎重考量,魏尚越過親子,以從子魏悅為繼承人。後者果然沒有讓他失望,從軍不久就立下大功,新硎初發,展露出将相之器。
魏尚可以肯定,魏悅将來的成就必不在自己之下,甚至更會高出自己。
趙嘉是魏悅的玩伴,兩人幼時結下情誼,如能繼續加以穩固,将來踏入長安,就是旁人無法動搖的默契和根基。
身為太守屬官多年,王主簿自然能猜出魏尚的打算。當下沒有多言,飲盡碗中果湯,繼續埋頭案牍,争取在掌燈之前,将手邊的供詞全部梳理一遍。
書房外,趙嘉被魏悅一路拉着向前,穿過兩條回廊,又穿過一扇院門,直至來到魏悅位于後院的書房,腳步方才停下。
“三公子?”趙嘉面露不解。
魏悅沒出聲,推開房門,大手按在趙嘉後背,幾乎是将他推進屋内。
待屋門合攏,魏悅背靠木門,凝視趙嘉,臉上不見熟悉的笑容。
趙嘉臉上是一個大寫的“懵”,嘴巴開合幾次,始終不知道該說什麼。
眼前的情形太過熟悉,記憶中,每遇到心情不好,他就會被魏悅帶來書房。趙功曹戰死的消息傳來,他更是被魏悅抱在懷裡,反應過來時,才發現臉上一片冰涼,雙眼都被淚水蒙住。
第一次,趙嘉主動抱住魏悅;也是在那一次,趙嘉心中的某根弦開始松動。等意識到那根弦究竟代表什麼,趙嘉已經搬出太守府,并開始刻意疏遠自己的幼年玩伴。
“強敵之惡甚于阿多所想。今日之事,今後還将見得更多。”魏悅身體前傾,單手按住趙嘉的肩,手指用力,打破沉默。
“更多?”
“更多。”魏悅直起身,隻是仍未收回放在趙嘉肩上的手。
想到匈奴南下之時,邊地烽煙四起,邊民朝不保夕;想到擊破匪寨,挖掘出埋藏在地下的累累白骨;想到手持簡牍,悶得透不過氣來的感受,趙嘉眼底閃過一抹複雜。
“阿多可還記得我日前之言?”魏悅凝視趙嘉,一字一句道,“路有荊棘猛獸,當以刀斬箭擊!”
字句入耳,猶如雷聲轟鳴。
趙嘉閉上雙眼,再睜開,複雜變作堅定,整個人猶如寶劍開刃,刹那間鋒芒畢露,銳利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