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前世她的死是阿父阿娘感情破裂的引火線,那麼前世的楚王便是點燃這條引火線的人。
對于平民出身的人來講,白手起家不是一個形容詞,而是字字皿淚,亂世中尤甚。
阿父阿娘沒兵沒資源,早期的他們最多的經曆便是東躲西藏,而她因為父親部下的出賣,被盛軍追殺堵截,與父母失散在亂軍中,最後死在亂世中。
那段時間是阿父阿娘最為艱難的時候,阿父在盛軍的追捕下一路北上,而阿娘在盛軍的堵截下隻能南下,兩人分隔千裡,在彼此看不到的地方艱難求生。
梁王嫉賢妒能,三番五次害阿父性命,若不是阿父機警,隻怕早就死在梁王的手裡。
與既要打匈奴,又要防備梁王的阿父相比,阿娘的運氣也不大好,遇到的朱穆也并非明主,不過是仗着父輩們的庇蔭成一方諸侯之勢。
但阿娘終究比阿父幸運些,又或者說阿娘敏銳捕捉到江東之地的形勢變化,然後看準機會,從朱穆身邊脫身,一躍成為楚王的心腹之人,助楚王一統江東。
楚王美姿容,性寬宏,善用兵,任賢能。
在阿父阿娘崛起之前,江東之主的楚王是最有帝王相的人。
似這樣一個人,他并沒有因為阿娘的女人身份而看輕阿娘,反而因為阿娘的女子身份分外優待阿娘,天下無人不知,阿娘是楚王最看重的人,這個看重在三人成虎的交口相傳中逐漸變了味,成為阿父與阿娘重逢之後的一根刺。
若隻是一根刺,以阿父的豁達寬厚,不會讓這根刺影響到他與阿娘的關系,真正影響到他們之間關系的,是後面發生的事情。
楚王兵敗自刎,阿娘親自相送,送走楚王之後,阿娘又親赴江東,帶回來一個孩子。
據傳言,那個孩子像楚王又像阿娘,是他們兩個的私生子,而那個孩子也的确喚阿娘為母親,在後來的阿娘與阿父的政鬥奪位中,一度被阿娘的勢力推舉為繼承人。
這個孩子最後死于阿父之手,而阿父心心念念的繼承人修文哥哥,也廢于阿娘手中。
他們看重的人死于彼此之手,一死一殘廢的結局,徹底揭開阿娘阿娘不死不休的帝位争奪,留下一個阿娘毒殺阿父的千古罵名。
而縱觀阿父與阿娘的感情變化,她的死是導火線,楚王是點燃導火線的人,那個來路不明的孩子的存在與死亡,是讓阿父與阿娘再無任何回旋可能的大爆炸。
幸好,她重生了,蝴蝶的翅膀悄悄扇動,悄無聲息改變了這一世的走向與結局。
阿娘沒有在楚王手下做事,他們之間沒有肝膽相照,沒有惺惺相惜,更不會存在楚王身死阿娘去送,然後再領回來一個孩子的事情。
她無比滿意這樣的結果,想讓這樣的結果不可更改——隻要楚王死在她面前,這一世的阿娘與阿父便不會再起任何風波。
将令一道道發出,相蘊和端坐書房,隻等斥衛們傳來楚王兵敗身死的好消息。
“你好像很讨厭楚王?”
看出她的心思,商溯有些詫異,“梁王之流你都能容忍,為何容不下楚王?”
這種事情當然不能告訴任何人,相蘊和斟了兩盞茶,一盞給自己,另一盞送到商溯面前,手裡捧着茶,笑眯眯與商溯說着話,“梁王雖為一方諸侯,但懂得審時度勢,知曉自己沒有争霸天下的能力,便伏低做小,甘為我父母的馬前卒。”
“但楚王不一樣。”
相蘊和微擡眉,看向楚軍所在的方向,“此人心高氣傲,甯折不彎,縱然身死族滅,也不會俯首稱臣。”
商溯掀了下眼皮,“所以要對他趕盡殺絕?”
“不錯。”
相蘊和微颔首,“楚王必須死。”
不僅僅是為了一統天下,更為了阿父與阿娘。
——她可不想讓他們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感情破裂,反目成仇。
戰場之上,要死人遠比要活人來得容易,當相蘊和的将令下達軍中,與楚軍交戰的相軍們便再無顧忌,拼死厮殺。
相軍的變化被楚軍看在眼裡。
“看來相蘊和很忌憚王上,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王上死在這裡。”
楚将門對相軍想要楚王項上人頭的行為嗤之以鼻,“簡直可笑。”
“王上何等雄才偉略?怎會敗于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兒手中?”
斥衛們送來兩軍交戰的戰報,親衛們根據戰報,将軍情整理,三軍主帳中的沙盤被重新部署,每時每刻都有着變化。
楚王瞧着兩軍交戰的沙盤,卻沒有楚将們這麼樂觀。
他将進攻的旌旗推到相蘊和所在的甯平,周圍相軍重重部署,仿佛一個隻進不出的巨大口袋。
楚王眸色微沉。
——相蘊和絕非一般人物。
她的排兵布陣或許在姜貞夫婦之下,但她的用人之能絕對不亞于她的父母,從她任命名不經傳的商溯為三軍主将之事便能看出端倪。
商溯也的确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多次與他們的交戰中,相軍占盡上風,哪怕他親自領兵,也難以在商溯手上讨到便宜。
她是如何發現商溯的?
又是如何力排衆議,讓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郎成為相軍主将?
楚王眼睛慢慢眯了起來。
——問題出在相蘊和身上。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楚王迅速調整部署。
他從不信命,更不信什麼所謂的前世注定。
前世的他兵敗身死,今生的他卻未必如此,他會問鼎九五,一統天下,終結自刎江水的遺憾。
楚軍再次調動。
相豫敏銳覺察出不對勁來。
“二娘,咱們兩個的分量難道不夠重?楚軍好像沒上鈎。”
相豫把姜貞從與蘭月的叙舊中薅出來,與姜貞分析楚軍動向,“我瞧着楚王的意思,還是想取阿和所在的甯平?”
蘭月雖失而複得,又失了記憶,但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姜貞從來拎得清,楚軍有異動,姜貞的重心便立刻回在戰事上,小小的房間擺上了沙盤,配合着斥衛的戰報來查看兩軍交戰的情況。
“取阿和所在的甯平是自尋死路,楚王不應該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姜貞眉頭微蹙,手指輕叩沙盤。
蘭月失去記憶,以前的帶兵打仗經驗一切清零,如今的她在戰事上與新兵蛋子沒什麼區别,便安靜坐在房間裡,看衆人分析戰事,自己不對楚王的用兵指手畫腳。
石都沉吟片刻,“有沒有可能是楚王想聲東擊西?”
“若楚王來找我們,他的大軍便不可避免會被公主阻截,首尾難以相顧,糧草更無法供應。”
石都豎手一指,指着相蘊和所在的甯平,“可若是他虛晃一槍,去找公主,便會牽制住我們的主力,讓我們無法對楚軍進行合圍。”
相豫微颔首,“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楚王善用兵,豈會不知他若來攻,便有被阿和斷去後路的風險?”
相豫拿起一隻旌旗,插在楚軍駐軍的位置,“所以便聲東擊西,直取阿和,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夫妻倆在這種事情上素來極有默契,姜貞順着相豫的話往下說,“甯平無險可守,隻要楚軍兵臨甯平城下,我們對楚軍的合圍之勢便不攻自破,隻能星夜急行軍去救援甯平。”
“阿和豈不知甯平一馬平川,易攻難守?”
姜貞看着代表楚軍的旌旗,聲音有些緩慢,“阿和已在甯平布下天羅地網,楚王若敢攻打甯平,一樣能讓他有去無回。”
所以,楚王到底想做什麼?
是攻打他們,還是直取阿和?
但無論哪一個,都不是好決策。
一個會被阿和截斷後路,切斷糧草,另一個是自投羅網,有去無回,以楚王之精明,應會尋找另一條破局之法——
眸光微微一滞,姜貞呼吸陡然急促——京都!她怎麼忘了京都!
“不好,楚王要繞道取京都!”
察覺到楚王真實意圖的相豫脫口而出。
蘭月眼皮狠狠一跳,“京都有軍師坐鎮,他怎麼敢直取京都?”
“他不需要把京都打下來,隻圍而不攻,便能讓公主的計劃全盤落空。”
石都跟着反應過來,清朗聲音變得低沉,“他取京都,便是反客為主,把戰事節奏掌握在自己手中,讓我們隻能被動防禦,跟着楚軍走。”
這便是中原之地最大的劣勢,一旦失去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之地,便很難再束起屏障,去阻擋敵軍的攻取。
“飛馬傳信軍師,讓他組織兵力,防備楚軍的突然來襲。”
姜貞立刻吩咐親衛。
楚軍善水攻,但同時也非常擅長千裡奔襲,當姜貞與相蘊和的書信一前一後抵達京都時,被楚王調動的楚軍此時也到了離京都不遠的地方,隻待楚王一聲令下,便将京都圍起來,迫使相軍不得不回援京都。
“好一個神來之筆,圍魏救趙。”
商溯對楚王的突然改變策略并沒有太多的驚訝,輕嗤一笑,與相蘊和分析楚軍動向,“可惜咱們并不着急回援京師,他的圍魏救趙,隻能是白費力氣。”
随着相處時間的增加,葛越雷鳴對商溯的用兵能力越來越信服,從最初的一個少年郎如何能做三軍主将,到現在以商溯馬首是瞻,不再質疑商溯的任何決定,哪怕聽上去再怎麼天方夜譚,也覺得肯定有他的道理。
雷鳴覺得商溯另有打算,便問道:“那咱們怎麼辦?真的不回援?”
“軍師有點小心眼,咱們要是對他見死不救,他以後肯定會報複咱們。”
葛越忍不住說道。
嚴三娘道:“軍師不是那種人。”
“不要懷疑,軍師就是那種人。”
作為曾與韓行一共過事的人,杜滿對韓行一的手段記憶猶新。
商溯眉梢微挑,“既如此,咱們便象征性回援一下。”
相蘊和眉頭微動。
商溯手指推動旌旗,“杜将軍,你領五千兵馬,走這條路回援京都。”
“商将軍,我沒聽錯吧?五千?”
杜滿瞪大了眼,對商溯伸出五根手指。
五千人馬夠幹嘛的?
還不夠給楚軍塞牙縫。
杜滿懷疑人生,“商将軍,楚軍圍困京都的兵力少說也有二十萬,二十萬!”
“五千對二十萬,您讓我怎麼打?”
“誰要你打了?”
商溯執起一隻相軍旌旗,插在楚軍身後,“五千乃疑兵,行軍之際以馬尾綁樹枝,做出聲勢浩大的模樣來,讓楚軍誤以為我們真的回援京師。”
相蘊和豁然開朗。
楚王在聲東擊西,商溯亦在聲東擊西。
兩人皆用此計,端看用計之人誰更高明,能一戰定乾坤。
商溯眸光輕閃,“楚軍中計之時,便是楚王兵敗身死之日。”
他在甯平布下的天羅地網,足以讓這位以骁勇善戰聞名天下的楚王引恨甯平。
“原來是這樣!”
杜滿一拍大腿,“商将軍,我明白了!我這就回援京師!”
杜滿領命而去。
隻有一個杜滿還不夠,能讓楚王中計的調兵,必然要有其他将軍的一同協助。
——最好是極有分量的将軍,讓楚軍聽聞他的到來便知他意在京師。
“相蘊和,此人非我不可。”
商溯擡頭看相蘊和。
相蘊和微颔首,“我知道。”
“我往京師走一遭,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多保重。”
商溯看了看相蘊和,心裡有些放不下。
雖說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但楚王乃絕世将才,極善用兵,楚王若在他離開之後突然改變用兵,他擔心相蘊和應對不來。
“放心,我可以的。”
相蘊和彎眼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