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都提着杜滿來見相蘊和時,相蘊和正在馬車裡提心吊膽,聽到外面傳來石都的聲音,小姑娘立刻把轎簾掀了起來,“石都叔叔,你回來了?”
一擡眼,便看見被石都捆得跟粽子似的杜滿。
“???”
打劫她的人居然是從小跟着阿父屁股後面長大的杜小滿???
相蘊和頗為震驚。
杜滿比她更震驚。
擡頭看到粉嘟嘟的一張小臉,杜滿的眼睛登時瞪圓了,“阿和,你是阿和嗎?”
小山似的男人掙紮着從石都手裡爬起來,去看馬車上的人。
石都有些按不住他,擡腳踩在他背上。
“老實點。”
想想男人剛才叫的阿和,石都稍稍放了水,沒有下狠手。
杜滿一點不老實,螃蟹似的掙紮着。
“阿和!你還活着?!”
杜滿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相蘊和,生怕自己眨了眼,馬車上的小姑娘便憑空消失了似的。
蘭月等人原本在各個緊要陣眼防備敵軍來襲,聽到杜滿高聲大喊的聲音仍不住回頭去看,一回頭,便看到被石都踩在腳下的男人。
——這不是杜滿嗎?
......等等,打劫他們的人居然是杜滿?!
那個從小跟他們玩到大的杜小滿?!
還别說,這還真是杜滿能做出來的事情。
豪強勾結貪官污吏害了他家人,他對豪強與官吏恨之入骨,看他們大車小車拉着這麼多東西,還以為他們也是魚肉百姓的豪強,情緒一上頭,來搶劫他們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出來。
既然搶劫他們的人是杜小滿,那麼大哥多半也在後面,他們終于能見到大哥了!
衆人驚喜交加,當下再也顧不得什麼,全部飛快趕回來。
石都一看這架勢,當下還有什麼不明白?
好家夥,原來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打了一家人。
石都把人提起來,拍了拍杜滿身上的土,“方才對不住。”
還沒來得及問杜滿名字,剛被他扶起來的杜滿便被張奎擡手揪了過了過去。
“半年不見,你膽肥了啊,連我們的東西都敢搶。”
張奎一巴掌拍在杜滿腦殼上。
葛越擡腳踹在杜滿屁股上,“滿哥,長能耐了啊,連阿和都敢打劫,你信不信嫂子知道了剁了你的手指頭?”
“滿哥,你自求多福。”
宋梨使了個眼色,讓他去瞧身後的蘭月。
蘭月飛起一腳,将人踹了個狗啃泥,“杜小滿,誰教你的規矩,居然對過路的百姓下手?”
“蘭姐,别打臉!”
杜滿吃了一嘴土,卻沒心情捂臉躲避蘭月的動作,男人手肘撐地爬起來,擡頭看着馬車上的相蘊和,“阿和,我不是在做夢吧?你真的還活着?”
宋梨忍俊不禁,“是不是在做夢,你身上疼不疼不就知道了?”
疼!怎麼可能不疼?
尤其是蘭姐踹的那一腳,差點把他小命踹掉半條,他背上現在還火辣辣的疼,仿佛挨了鞭刑。
杜滿喜極而涕,“真的是你們!真的是阿和!”
“阿和,我終于又見到你了!”
彪型壯漢嘤嘤嘤。
·
想想杜滿抱着小姑娘嚎啕大哭的場景,斥衛嘴角有一瞬的抽搐,“是、是......”
是什麼情況他怎麼好意思說出來!
斥衛是了半天沒說出來是誰。
副将聽得着急上火,伸手把斥衛提起來,“是誰你倒是說啊!”
“我、我——”
機靈的斥衛結結巴巴。
他着實不知道怎麼說。
他能說把大哥愁得睡不着的小阿和此時就坐在馬車裡嗎?
他能說把大哥急得着急上火的杜滿現在正抱着小阿和哭得嗷嗷的嗎?
他當然不能。
更别提小阿和一邊哄杜滿不要哭,一邊聲音甜甜讓他把大哥騙過來。
說話時還拿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着他,一口一口個軟糯糯的叔叔你不會把實情告訴阿父吧?
這誰遭得住?
别說隻是幫着小阿和騙騙大哥,就是小阿和要看他的心是黑的還是紅的,他也能扒開兇膛拿刀刺進去。
不能怪他跟小阿和同流合污,實在是沒人能拒絕小阿和的那雙眼。
斥衛自我安慰着,對騙相豫的愧疚不安又少一分,擡起頭,仰着臉,聲淚俱下道,“大哥,您去了就知道了!”
“您要是不去,滿哥怕是真的回不來了!”
當然回不來,在那抱着小阿和哭呢。
大哥不去勸兩句,他能抱着小姑娘哭上一整天。
“點名讓我過去?”
相豫冷笑,“看來是個熟人。”
“去就去。”
“我相豫難道怕了他?”
斥衛連連點頭,“那是,大哥怕過誰?”
也就怕過嫂子。
之前倆人吵架時被嫂子提劍追了幾裡地,自此再也不敢喝到醉得不省人事才回家。
相豫擡手卸了腕甲,随手抛給身後親衛。
腕甲頗為厚重,戰場上能救命,但小規模的打鬥不方便,當然,更不方便逃命。
“走,去瞧瞧是哪位故人。”
相豫道。
斥衛忙不疊點頭。
副将傻眼,“不是,大哥,你不能去。”
“萬一你——”
“你就不能盼我點好?”
相豫沒有好氣道,“我去去就回,别跟軍師說。”
那是個比夫子還能說教的人,要是他知道了,必會拖着他說上半日的千金之軀做不出
“大哥,您可一定要回來啊!”
相豫不聽勸,副将眼睜睜看着相豫消失在自己視線,然後掉頭便對親衛道,“快!快把這件事告訴軍師!讓軍師拿個主意!”
開什麼玩笑?
這事能瞞得過軍師?
他現在不告訴軍師,是等着軍師對他軍法處置嗎?
——大哥心疼自家兄弟,不會打他們軍棍,可軍師他是真的打啊!而且是照死裡打啊!
軍師頭大如鬥。
他就知道相豫會搞事。
都什麼身份了,還拿遊俠那一套來管理軍隊?
“前軍變側翼,中軍變前軍,迂回包抄這些人,不要走漏半點風聲。”
軍師一一吩咐下去。
四千餘人瞬間改變陣型,悄無聲息圍住相蘊和一行人。
·
“阿和啊,我做夢都想不到,居然會在這種鬼地方見到你。”
小山似的壯漢嘤嘤嘤,抱着相蘊和不松手,“你都不知道我這段時間是怎麼過的!”
“我一想到你被人追殺,我就吃不下睡不下,身上的肉都快瘦沒了。”
杜滿拿着相蘊和的手去捏自己的臉,“你看,我身上都沒肉了。”
相蘊和捏了捏。
是瘦了不少,她捏了三下才捏到骨頭呢。
宋梨噗嗤一笑,“半年未見,滿哥越發魁梧了,小阿和都快捏不動你了。”
“跟着大哥出生入死的,不魁梧哪能行?”
杜滿道,“要是瘦得跟竹竿似的,别說殺敵了,連槍都提不動。”
這話是大實話。
相蘊和别說提槍了,提刀都費勁,唯一趁手的兵器是阿娘留給她的匕首,短小輕便,鋒利無比,抹人脖子跟切菜似的。
“别說我了,說說阿和。”
杜滿看了又看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阿和,這段時間你是怎麼過來的?怎麼還有錢有糧了?”
不止有錢有糧,更重要的是還有人。
那個一個照面就把他擒下來的男人,絕對是未來能征戰一方的悍将。
說話間,杜滿又去看石都,男人負手而立,面帶微笑,毫無剛才沖陣時的滿臉煞氣。
——恩,對待自己人和對待來打劫的人完全不一樣。
杜滿對石都剛才捉拿自己的不滿一掃而光。
阿和居然能招攬到這種人?大哥以後有幫手了!
“不着急,等阿父過來咱們再說。”
相蘊和笑眯眯。
蘭月笑道,“那就等豫過來,省得你跟阿滿說完又要跟豫再說一遍。”
“對,一會兒大哥還要過來呢,我差點把這茬給忘了。”
杜滿一拍腦袋,“看我這記性,隻顧着開心,把其他事全忘了。”
被杜滿遺忘的相豫一臉警惕地打量着周圍人。
他承認這些年自己做了不少缺德事,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把同僚出去吃花酒的事情告訴他夫人,讓同僚再次跟他一起打仗時臉上多了好幾道疤。
梁王寵愛幼子不喜長子,續娶的繼室更是一個厲害人物,把長子戕害得沒處躲,他便提了一嘴楚風館的小厮着實俊俏,婦人見了走不動道,第二天一大早,梁王長子便偷偷給繼室送了幾個俊俏奴仆聽使喚。
像這種缺德事太多太多,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多少。
常言道,人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缺德事做太多,哪有不遭報應的?
相豫一路走來,連幫着梁王繼室偷男人這種事情都想到了,可還是沒想到自己什麼時候得罪了這群人。
難道是他騙的軍糧是這群人供的?
不能吧?都有供軍糧的實力了,還能跑到這窮鄉僻壤來避難?
相豫百思不得其解。
“我家主人請你前來一叙。”
正在思索間,忽而聽到有人對他道。
擡頭一瞧,說話的人是頗為英武的男人,跨馬提槍,虎口之處有老繭,顯然是練家子。
——一個照面捉杜滿的人大概就是他了。
相豫眼皮一擡,拱手笑道,“敢問将軍,不知你家主人是我的哪位故人?”
他在觀察石都,石都也在看他,傳聞中反賊頭頭身材高大,眉目疏朗,笑時眉眼如星,行動之間利落如風,石都不懂相術,但初次相見,也覺得此人龍行虎步龍鳳姿,絕非池中之物。
果然是小女郎的父親,與尋常諸侯到底不一樣。
“是何故人,豫公一看便知。”
石都頓時心生好感,溫和向相豫道。
相豫心中警鈴大作。
好家夥,為了迷惑他都稱呼他為豫公了,他這是刨了人家祖墳還是絕了人家的後?讓這個富戶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他騙過來?
“反賊罷了,不敢稱公。”
相豫警惕着跟着石都往前走。
剛走沒兩步,便看到一張張熟悉的面孔。
“大哥!”
“大哥!”
“大哥!”
一道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相豫眼皮狠狠一跳,“小梨?阿骞?胡青?葛越?張奎?!”
“怎麼是你們?!”
“不是我們,難道還會是别人?”
宋梨眼含熱淚,笑着打趣兒,“若是滿哥今日打劫的是别人,大哥今日怕是不能全身而退。”
左骞猛點頭,“就是。”
“如果換成别人,别人才不會輕易罷休。”
“若換成别人,别人也沒那個實力将小滿擒過來。”
蘭月伸手揉了下宋梨的發,瞥了一眼領着相豫過來的石都,“隻怕小滿一露面,便迫不及待把糧食雙手奉上。”
這是另一種不着痕迹的舉薦他,石都感激地看了一眼蘭月,被她誇得有些不好意思。
一瞬間,相豫全明白了。
什麼杜滿被虐待,要他親自來才放人,全是假的,全是斥衛哄他過來的說辭。
真實的是杜滿打劫的人是他的這些兄弟,他的兄弟們還活着!
相豫激動不已。
“兄弟好生厲害,未來必能統帥一方。”
相豫不吝贊美,虎目環視着周圍人,眼底滿是期待,因太過激動,他的聲音都有些微微的顫抖,“你們都在這兒,那貞兒呢?阿和呢?她們是不是也在?”
“阿父,我在這兒。”
馬車上傳來一道軟糯糯的聲音。
相豫虎軀一震。
離馬車最近的宋梨撩開轎簾,相蘊和從車裡跳下來,提着小裙裙,一路小跑奔向相豫。
相豫瞳孔地震,“阿和?!”
“是我。”
相蘊和飛撲到相豫懷裡,“阿父,我好想你。”
相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渾身的皿往頭上湧,身體僵硬得不像話,同手同腳慢慢蹲下身,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懷裡的小姑娘,仿佛捧着失而複得的珍寶,連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阿和,竟然是你。”
相豫哆嗦着去捧小姑娘的臉。
謝天謝地,他的阿和還活着。
如果阿和出了意外,貞兒怕不是能把他生吃活剝——如果不是他的人走漏了消息,盛軍哪會知道阿和的下落?阿和被盛軍追殺,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他的失誤。
萬幸,阿和沒有死于盛軍之手。
萬幸,他還有機會來彌補他犯下的錯誤。
從不信鬼神的枭雄在心裡把漫天神佛拜了一遍。
神也好,佛也罷,甚至鬼怪精靈都好,隻要能保護他的小阿和,那都是他的神祇!
相豫激動不已,虎目落淚。
但他不敢眨眼,更不敢掐自己一下,看看自己疼不疼,如果這是夢境,他甯願在夢裡長睡不醒。
宋梨最看不得這種場面,把頭一扭,伏在蘭月肩頭。
蘭月拍着她肩膀,看着好不容易重逢的父女兩人,眼睛也覺得有些發酸,深吸一口氣,壓了壓心頭翻湧着的情緒。
——如果這個時候,二娘也在,那該有多好?
“你阿娘呢?你阿娘有沒有跟你在一起?”
相豫擡頭看向相蘊和方才在的馬車,眼睛閃閃亮,仿佛下一刻便能看到姜貞從裡面走出來。
“沒有。”
相蘊和輕輕搖頭,情緒有些低落,“柳陽失守,阿娘下落全無。”
相豫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柳陽竟然失守了?該死的盛軍!
但在相蘊和面前,他不敢表現太多,怕引起小孩兒跟着擔心,他笑笑揉着相蘊和的發,向小孩兒保證,“沒關系,阿父替你找阿娘。”
“你阿娘這麼厲害,她一定不會有事的。”
“恩,阿娘不會有事的。”
相蘊和一臉認真。
相豫小心翼翼把小姑娘抱在懷裡。
半年不見,他的小阿和瘦了許多,身上沒有二兩肉,抱在懷裡硌得慌,一看就知道吃了好多苦,他心疼得厲害,恨不得提刀宰了追殺她的人。
“阿和,你放心,阿父一定替你報仇。”
相豫道,“尤其是追殺你的楊成周,阿父要将他碎屍萬段!”
相蘊和眨了下眼,“阿父,不用啦。”
“怎麼不用?”
相豫道,“要不是他,你也不會吃這麼多苦,你看你,身上都瘦的沒肉了。”
“真的不用啦。”
相蘊和搖頭。
“你這孩子,都什麼情況了,還講究以德報怨?”
相豫喋喋不休,“像楊成周這種人——”
“他已經死啦。”
相蘊和道。
“?”
怎麼死的?
“我救了石都,石都把他殺了。”
相蘊和道。
相豫後知後覺,這才想起自家女兒身邊有着這麼厲害的一個人。
“大哥,阿和厲害着呢,不用你替她報仇。”
衆人七嘴八舌,把楊成周怎麼死的告訴相豫。
不止楊成周的死,還有一路走來發生的大小事情,都事無巨細告訴相豫。
相豫越聽越不對勁,越聽越覺得離譜。
不是,你們說的這個人真的是他的小阿和嗎?
他是看着阿和長大的,小姑娘嬌弱病怯,是盞風吹吹就倒的美人燈,性子與他和貞兒截然不同。
他沒當反賊之前,每天最擔心的事情不是阿和受了别人的欺負,便是阿和被人騙了去,門口路過一隻螞蟻,他都覺得這隻螞蟻會咬阿和一口。
這種情況下,别人告訴他,他的小阿和不僅有自保能力,還救了這麼多的人,掙下那麼多的糧草,這話聽起來比他今天就能當皇帝還離譜?
“你劫持了楊成周?”
相豫看了又看面前的小姑娘。
“恩。”
相蘊和點頭。
相豫眼皮一跳,“你殺了山賊?”
“是呀。”
相蘊和再次點頭。
相豫臉色有一瞬的古怪,“你掙了金珠扳指金瓜子?”
“這些人全是你招募的?”
“對呀對呀。”
相蘊和小臉微擡,笑眯眯看着相豫,像是在等待誇獎的小孩兒,“阿父,我是不是好厲害?”
“......”
相豫瞳孔地震,如遭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