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放?”顧老太太和溫氏等人都吃了一驚,随後便是沉默。
陳姑爺尚未春闱,隻有舉人的功名。雖說本朝裡舉人也可做官,但總不如進士晉身來得名正言順,且舉人選官,三次春闱落第方可選為知縣。尋常的舉人選官,則多是不入流小官。
顧老太太等人本是興師問罪而來,此時卻不免都說不出話來——沈家排在前邊的兩位姑爺,苦讀多年,學問都是紮實的。若安穩會試,有七八成的把握會高中進士,到時候是考庶吉士還是得實職外放,都遠比經舉人選官要更有前程。
放棄了會試欲出京去,為了誰是顯而易見的。
人家孩子連前程都不要了,顧老太太和溫氏對視了一眼,心裡都滿不是滋味,多少的話都被堵在了喉嚨裡。
“這……孩子年輕,未免有些沖動。還是請親家與他好生分說分說吧。”沉默了一會兒,顧老太太才開口。
也免得往後他會後悔,會将所有的錯處都歸結在阿瑤頭上。
顧老太太大半生過去了,又什麼沒有見過呢?
現下姑爺與阿瑤情分正好,阿瑤受了委屈,他滿心裡心疼,甚至為了她,可以抛開前程,樂意帶着她出京去外任。可以後呢?
等過了五年,十年,二十年……最初那份兒情甜意洽過去了,他從舉人晉身,縱有千般本領,終究官路不會如進士那樣順暢。
人到中年了郁郁不得志的時候,他會不會後悔?
會不會想着,如果不是為了阿瑤,他還是那個京城裡許多人稱贊的少年才子,春闱得中志得意滿?那時候,阿瑤又該如何自處?
“那孩子,心裡是有主意的。從前,就露出過一些口風,隻是未下決心。這次……”陳老夫人歎息,她又何嘗不願意叫孫兒更榮耀體面?隻是轉念一想,孫兒說的也是有道理,學問是做不完的。更何況人外有人,就算是參加了春闱,也未必就一定能夠高中。倒不如趁着年輕,到外頭去曆練一番。
“便是初時品級不高又如何?前朝有位舉人選官做教谕,最後卻官至一品大學時,加封太子太保的。”
這是孫兒對自己說的。
陳老夫人深以為然。
兒媳婦是那樣的性子,說不上毒,單純就是蠢。哪怕這次教訓了她,陳老夫人也不敢保證她就長了記性。相反,以兒媳的行事看來,以後約莫還是會刁難阿瑤的。這一次,已經是叫沈家人不悅上門了,再有一次,隻怕就要結仇。
陳老夫人對顧老太太誠懇道,“不瞞親家,阿昭昨日已經有了決斷。我倒是覺得,等阿瑤身子養好了,開春了吏部大挑,倒是可以叫他一試。”
這大挑,是專門給沒有官職的舉人的晉身機會,重在形貌與應對。
不是陳老夫人自誇,陳昭身形高挑,容貌俊朗,隻憑着這個便極有可能被選中。再加上陳昭對時事也頗為關注,應對上不會有什麼問題。
聽到陳老夫人這樣的說法,顧老太太倒是覺得驚詫了。
陳家,當真願意叫陳姑爺走大挑選官的路子?
陳家男丁單薄,也不過是兩個兒子,陳昭為長,兄弟還小着,說分家且還早着呢。都說是多年的媳婦熬成婆,此時陳老夫人還能護着阿瑤一些,可陳老夫人不在了呢?阿瑤擎等着受委屈。
與其如此,跟着陳昭選官出京去,小兩口子單獨過日子,豈不暢快?
顧老太太就不信,陳太太還能抛下丈夫和一雙小兒女,跟着長子去外任。
“不管怎麼說,還是好生勸勸吧。”顧老太太心裡有了幾分樂意,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嘴裡還勸着。“過了年就要春闱了。也不急在一時。”
臨走,又去了阿瑤的屋子裡。
陳昭本來是陪在阿瑤身邊的,隻是後來阿珠進來了,他一個做姐夫的人,不好跟小姨子同處一室太久,去見過了顧老太太等人後,避進了外書房裡。
阿珠阿琇本來想今天留下來,隻是阿琇還罷了,阿珠到底年紀大了些,怎麼好留宿姐夫家裡?人言可畏,溫氏不得不多為阿珠想一想。因此,小姐妹倆隻好不舍地和阿瑤告了别,還特别又告訴了阿瑤,明日會再來探望。
“和三妹妹說了一回話,我心裡敞亮多了。我沒事了,你們回去吧。大冷天的,不要來回跑。”阿瑤臉色蒼白,一頭秀發披在肩頭,秀潤溫婉的鵝蛋臉看上去憔悴了不少。明明眼中透出不舍,嘴角卻還是勉強扯出笑容來,依舊如從前那樣懂事。
顧老太太坐在她的床邊,拉着阿瑤的手,語重心長安慰,“不要多想,養好了身體是正經。你太婆婆已經跟我說了,你姑爺打算選官謀外任。就隻看在他這一份心上,你也得放寬了心,快點好起來。”
阿瑤吃驚地擡起頭來。顯然,她并不知道陳昭這番打算。說不感動,那是假的。
“是啊阿瑤,你還年輕,養好了身子,孩子早晚都會有。”三太太也接着顧老太太的話勸阿瑤,“你看老太太,聽了清溪的話,連口氣都沒喘勻,就急急忙忙地趕過來了。”
阿瑤輕聲道,“祖母疼我,我都記在心裡了。”
她仰頭笑了笑,濕潤潤的眼睛看着顧老太太,“祖母放心,我不是個糊塗的人。這麼多人惦記着我,心疼着我……我,我總不能辜負了這份兒心意。”
“這麼想就對了。”溫氏彎腰替她掖了掖被角,“安心養着。想吃什麼了,這裡不得的,就叫人回家裡去取。”
又回頭吩咐清溪,“仔細照看着阿瑤,不許偷懶。等阿瑤好了,自然有你的好處。”
說了一回話,顧老太太帶着兒媳孫女告辭離開。
陳老夫人親自送出了大門,才回轉進去。
也沒有回自己的屋子,直接帶着兩個仆婦去了正房陳太太的住處。都沒等人通傳,陳老夫人直接撩開了厚厚的棉簾子,進了室内。
陳太太還半靠在床上,身上搭了條水紅色的錦緞提花被,額頭一條縫了綠松石的抹額,蓬松松的發髻,咳聲歎氣的正與許姑娘和陳嬛抱怨着什麼。若不是臉色紅潤毫無病态,還真叫人看不出來這是裝的。
陳老夫人也是知書識禮的人,從前縱然家貧,行事卻從來都很守禮。這樣直接闖進兒媳婦屋子的事,可以說是頭一遭了。
一見了老夫人進來,陳太太的抱怨聲戛然而止,顯然,沒有想到婆婆會突然到來。
陳嬛和許姑娘也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
“祖,祖母……”陳嬛反應不算慢,連忙叫了一聲行禮,“您怎麼過來了?大嫂的娘家人走了嗎?”
陳老夫人一言不發地看着床上的兒媳婦。
視線落在尚未收起來的小盅子上,心裡頭也說不清是怒還是悲。陳太太本也是書香人家的出身,從前看着也很是懂事,隻是年紀大了,人卻變得蠢了。
陳太太掀開被子,就要下床,“母親。”
“原來你還知道,我是你母親?”陳老夫人冷笑着。
“母親這話叫我惶恐。”陳太太慌忙跳下了床,畢恭畢敬地站在陳老夫人跟前。
“惶恐?”陳老夫人舍着老臉,在顧老太太跟前忍氣吞聲,替這個兒媳婦描補着。此時滿腔火氣都湧到了心口,隻覺得一口氣憋在兇膛,不發洩出來實在是難受的厲害。
“我怎麼看不出你有半分的惶恐呢?”陳老太太毫無預兆地擡起手,猛地一巴掌就掴到了陳太太的臉上。她活了這麼大歲數,頭一次動手打人,竟是覺得格外的痛快。
她痛快了,陳太太卻被這一掌直接打懵了,猝不及防地捂住了臉,眼裡滿是不可置信,“母,母親……”
一眼看到陳嬛與許明珠都吓得愣住了,陳太太更是羞憤難當,眼圈都紅了,“我也這般年紀了,母親且給我留些體面吧!”
說罷哭了出來。
“體面都是自己給的。”陳老夫人一口氣散去,見到陳太太雖是哭着,可臉上不見半分悔意,甚至眼底還有怨怼之色,心也冷了。“你進門這麼多年,我可動過你一下?可曾有過冷言冷語?今日不過是小小的教訓了一掌,你就受不了了。你對着昭兒媳婦說的那些尖酸刻薄的話,可曾想過她是不是受得了?”
“我沒……”陳太太還想分辨,被陳老夫人擡手止住了。
“有沒有的,你心裡自知。此時再去辯解,又有何用?”陳老太太扶着一個仆婦的手坐在了當中的大椅子上,視線落在尚未來得及收起的小盅子上,裡邊尚有小半盞參湯沒有喝完。“叫昭兒媳婦挺着肚子立了半日規矩的,是不是你?”
“院門口凍了冰,叫昭兒媳婦滑倒小産,是不是你?”
“小産的兒媳婦還水米不沾牙,你這始作俑者倒請醫熬藥喝起了參湯。你惹了事出來,人家娘家人上門來問罪,你稱病躲了不敢出去,倒讓我來舍了臉去?”陳老夫人越說越氣,隻覺得那一巴掌打得還不夠。
許明珠眼見自己的姑母被罵的擡不起頭來,忙對着陳老夫人一福身子,柔柔地開口,“老太太請息怒。姑母她……”
“許姑娘,這是我們陳家的家事,你還是不要插嘴的好。昨兒個就來了,還是早些回去,也免得你爹娘惦記着。”
許明珠細緻的臉蛋騰地一下,就褪去了皿色。
這是,叫人明晃晃地往外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