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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貴極人臣 瀟騰 4208 2024-08-29 11:11

  怎得這般駭人……

  沈三娘帶俞潔來本就是提心吊膽,幸好俞潔活潑好動,每出童言稚語還能博得月池一樂,她這才漸漸放下心來,以為月池真個把俞潔當作妹子一般,卻不妨月池竟然這般直白地問了出來。月池的身份擺在那裡,即便她沒有擺過官威,也能将沈三娘吓破膽。她跪在地上,立刻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俞昌說得那番話說了出來。

  月池和時春對視一眼,時春不動聲色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旁人的?”

  沈三娘愣在當場,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話來,這下還有什麼不明了的。但月池并未即刻發作,而是仍讓俞潔同往常一樣玩了一個多時辰。俞潔坐在這兒時,滿室都是她的笑聲。她想是像她的母親,生得如姣花軟玉一般,見了生人也不害怕,未說話時就發笑,偶爾隻是聽着一句話,她就能笑得直不起腰來。這般大笑,也不折損她的美貌,反而是甜如蜜糖,讓人心悅。她還很會唱歌,月池偶一皺眉,她就起身道:“姐姐,我給你唱歌吧。”

  她唱得多是閨怨思親的民謠。明明詞中盡是纏綿悱恻,她卻唱得歡快無比。沈三娘是如何都攔不住,隻能尴尬地解釋:“這都是前頭太太教的……”

  月池便明了,俞昌的原配也是苦命人,丈夫常年在外,她獨守空房時,估計也隻能靠這樣逗自己的女兒,來排遣内心的幽怨。但俞昌的汲汲營營、其母的寂寞孤苦、俞澤的放蕩輕佻,沈三娘的小心翼翼,似乎都不能對俞潔造成任何影響。她活在自己純白的世界裡,一花一草皆能讓她感受到發自内心的喜悅。

  月池自來到這兒,從來沒見過這麼快活的人。即便是九五至尊的朱厚照,發愁的時候也不少。她自己更是罕有這樣歡暢之時。俞潔的笑聲是有感染力的,當她坐在你身旁,笑得眉眼彎彎之時,你也會情不自禁跟着她笑出來,就如同陽光普照之地,讓人周身暖融融,而對身處陰暗之地的人來說,哪怕一絲晖光都是寶貴的。正因如此,月池才會明知不對勁,卻到了第三次時,才問出口。她也心知肚明,她與俞潔的緣分隻能到此為止了。或許事成之後,回到京城,讓貞筠來幫助這個小姑娘更為合适。

  俞潔臨走時,月池給她包了一大包糖。俞潔看着這些糖,當真是喜上眉梢。她居然踮起腳尖親了她一下。沈三娘驚得目瞪口呆,時春一把就把她扯開。俞潔還是很茫然:“我以前也親娘!”

  月池歎息道:“我是男子,我們如此是逾距。俞小姐還是回去和女伴們玩吧,以後不要再輕易見外男了。”

  沈三娘聽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臉色煞白拉着俞潔離去。當晚,月池破天荒地與錦衣衛、俞家父子一起用餐。

  俞昌受寵若驚,即便在普通客棧,也安排人好生整治了一桌豫菜。月池一眼掃過去,中央青花大盤中盛得就是瓦塊魚。肉厚肥大的鯉魚取其最好的中段,炸得皮酥肉黃,其上還裹着一層粘稠暗紅的糖醋汁,酸香撲鼻而來,讓人稍稍一聞,嘴裡就忍不住分泌出唾液。

  鯉魚在秋季都是尋常物,可如今大雪紛飛,河流封凍,還能找到這樣大的鯉魚,不得不說是财大氣粗了。旁邊略小一點的白瓷盤裡則是扒廣肚,乳白色的濃湯之上,鋪着潔白柔軟的大片廣肚,廣肚是海八珍之一,也是貢品,其烹制極考驗功力,能燒成這樣,雖比不了太監們獻菜,卻也遠勝過光祿寺。除此之外,還有色澤紅亮的紅焖羊肉,金黃一片的芙蓉海參,渾圓鮮香的羅漢豆腐,精緻玲珑的灌湯小籠包等等。

  月池道:“俞老闆真是費心了。”

  俞昌躬身道:“這都是應該的。”

  他親為月池執壺,壺中的酒也是名酒醴泉春,醇美無比。月池卻隻抿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魯寬等人微不可察地交換了眼色,個個都端坐如儀,不再作聲。俞澤就像屁股底下長滿了蒼耳一樣,他極力想動一動身子,卻像凍住了一般,僵着無法動彈。俞昌更是如芒在背,他拿着酒壺,站在月池身旁,是退回去也不是,站在原地也不是,汗珠順着他的鬓角滑落,他感到面皮奇癢難忍,卻連伸手擦汗都不敢。

  月池就像不知有人在她身旁一樣,她夾起了一塊瓦塊魚,輕輕一咬,才知居然是連魚刺都剔盡了。她慢條斯理地品完一塊魚肉,方道:“無關緊要的事,就不必再勞神了。既然選明了道,就正經走下去,畏畏縮縮、首鼠兩端的下場,就是兩面不是人。你明白嗎?”

  俞昌撲通一聲跪下,俞澤在愣神之後,也跟着跪下。月池垂眸微笑:“我不過白囑咐一句,何必行此大禮,都起來吧。這樣的好菜,可不能涼了。”

  就這樣,俞家父子一面脊背冒冷汗,一面拼命往肚子裡填菜,到晚間回去時,隻覺去了半條命。俞澤癱在羅漢床上,道:“明明比我還小上幾歲,怎得這般駭人……”

  一語未盡,就被俞昌喝止:“住口,你以為那是尋常人麼!”

  俞昌百思不得其解,若說是因他言不盡其實,為何如今才發作。他忽然福至心靈,叫來了沈三娘,這一問方知前因後果。他氣得捶床:“白瞎了一副好皮囊,内裡卻是個蠢貨!”

  俞澤萬想不到親爹居然會出這樣的昏招,他眉頭緊鎖道:“爹,那位可是京裡首屈一指的,他要什麼樣的美人沒有,會看上一個傻子!再說了,人家擺明是出來辦正事的,你給人家把事做好,比送一百個丫頭都管用。你打這些歪主意作甚,沒得丢人現眼!”

  俞昌被戳中了痛處,一時惱羞成怒,既想打兒子,又不敢鬧得太大,最後隻得任俞澤揚長而去,自個兒氣得在床上烙了一晚上的餅。俞澤則去見了俞潔,将她罵了一頓:“我平時是怎麼給你說得,見到男人就要遠遠躲開,和男人說話,你就髒了,就隻能被丢出去了!”

  俞潔十分委屈:“可她是個姐姐。”

  俞澤呸了一聲,狠狠敲她的頭:“你這個傻蛋,那是男人!”

  俞潔固執道:“是姐姐!”

  兩兄妹争執了半夜,最後以俞潔再一次嚎啕大哭結束。

  而月池這邊,也沒有閑着,畢竟即将要到衛輝,她也需要安排下一步的工作。一言以蔽之,她需要錦衣衛借汝王府的這一次慶典,去探明鹽政背後的勢力布局,以及再對基層鹽務的運作情況進行補充。

  能做到朱厚照的近侍,這幾人又豈是等閑之輩。隻是,饒是他們膽色過人,先跟着月池查探幾省田賦,如今又插手鹽政,也難免毛骨悚然。這其中的牽扯,若真扯了出來,隻怕整個大明江山都要抖上三抖。李越或許是不怕死,可是他們也不想跟着找死啊。

  最沉默寡言的毛松都開口:“相公,非是我等推脫,隻是此事非同小可,是否還是先向萬歲請旨。”

  月池道:“這點無需擔憂,萬歲早已有口谕。”

  姚猛則道:“相公,事涉汝王,我等又是蒙混入王府,若無聖旨在手,恐有不便。不若,我等還是先請旨吧。”

  月池心知,這些人是打起退堂鼓來了,可她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就不能這麼回去。她拿出一道金牌來,這金光燦燦的物什,險些閃瞎這五個錦衣衛的眼。

  幾人連忙跪下、行禮。月池道:“可還有旁的疑慮?”

  錦衣衛還能怎麼說,隻得躬身稱是。在月池離開後,他們才開始長籲短歎。

  耿忠垂頭喪氣道:“本以為跟着巡查禦史是出來享福的,誰知道苦了這一路,如今還要……”

  他一時哽住了,賀一元接口道:“如今還要往火坑裡跳!本以為能升官發财,誰知是大禍臨頭!”

  魯寬也是一臉菜色,他難得說了一句出格的話:“皇上連金牌都給了,咱們還能怎麼辦。天塌下來反正有高個兒頂着。”

  一行人心思各異,終于到了衛輝。

  汝王府中,趙王妃看着各色奇珍異寶,面上卻無喜色。她身邊的嬷嬷湊趣道:“王妃的華誕在即,收了這麼些寶貝,如何還唉聲歎氣起來,這些若不夠好,奴婢再使人去尋就是了。”

  汝王府總不能無緣無故地大擺筵席,這次就是借女主人趙王妃的生日為由,召集各地鹽商販賣鹽引。

  趙王妃已近三十的人了,盡管保養得宜,眼角還是有些許細紋。她歎道:“這些不過是死物。我要再多又有何用。隻要烇兒懂事些,我即便立時閉了眼睛,也心滿意足了……”烇兒是指汝王世子朱厚烇。

  嬷嬷勸道:“世子還小呢。待大一些,自然就懂事明理了。”

  趙王妃一臉郁色:“但願吧。”

  她又低聲道:“那些個,都處理好了嗎?”

  嬷嬷也湊近她耳邊道:“您放心,已然讓人趁夜丢到亂葬崗了。”

  趙王妃念了一聲佛:“那就好。再替我去香泉寺供幾個海燈,保佑這些苦命人早登極樂。”

  嬷嬷道:“王妃仁善,這些人即便到了地下,也會感念王妃的恩德的。”

  汝王府中的暗潮湧動,外界無從知曉。時春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月池的身上。自到了衛輝,時春就發覺,月池的心緒更加浮燥,她失眠的時間越來越長。她們倆住得是會館的套間,今夜她甚至從卧房裡出來,借着月光和雪色的映照,獨自坐在黃花梨圈椅上。

  時春在她起身時就醒了過來。她不由蹙眉,拿起了銀鼠披風走了出去。月池直到肩上一重時,才發覺她來了。她正想開口,時春已然大步去取茶壺和火盆。沉重的火盆被砰的一聲放在月池的面前,緊接着,她手裡又被塞了一碗熱乎乎的白水。

  時春一手拖過椅子,椅腳和地闆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她大刀金馬地坐在椅子上,翹着腿看着月池:“說吧,到底是怎麼了?”

  月池摩梭着瓷碗邊,她唇邊的笑意在橘色的火光映照下,反而顯得飄忽起來。她輕聲道:“沒什麼,我隻是偶然醒過來,到這兒略坐……”

  時春一擺手:“你是不是以為我聾,你這些天起來多少次,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到底怎麼了!”

  月池一愣:“我還以為你睡着了,是不是吵着你了。要不我們明天分房睡吧。”

  時春哼了一聲道:“分房有什麼用,你天天不睡覺,我也睡不着啊。難道是這鹽還有什麼問題,你不是都已經安排好了嗎?”

  月池苦笑一聲:“這哪裡是我能安排的。行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咱們還是去睡吧。”

  時春心知她又想敷衍過去,她一把拽住她道:“今晚你不說清楚就别想走。我即便幫不上什麼忙,至少能聽你吐吐苦水。還是說,你仍覺得我不可信,把我當作外人,所以才把我當傻子哄。”

  月池忙道:“絕無此意。”

  時春将她按回座位:“那就說吧!”

  月池無奈地看着她,她坐得很直,眼珠黝黑閃亮,在月光之下就像兩顆黑瑪瑙,專注的視線牢牢地鎖住她。月池不自覺道:“我隻是……有點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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