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奧個性獨特,他的告别儀式并未有多肅穆,到處都是談笑的人堆,一眼望去輕松愉快。
張奧一生中不多但交心的好友聚在一團,有的談着張奧小學期間的桀骜不馴,有的人扯張奧高中期間的奮發努力,有的說張奧工作時候的執拗拼勁,他們嘴裡數個不同又相近的張奧拼成了一幅長長的畫軸,鋪展在小小的三号廳。
比起其它聲勢浩大,群星璀璨的葬禮有人情味多了。
面對何寒的冷漠,周喜彌沖他微微點點頭,随即回頭看向蔣煜。
“怎麼了?”蔣煜問她。
周喜彌委婉道:“您來都來了,不送一束花嗎?”
不怪别人都離他們遠遠,蔣煜什麼都不做還冷着一張臉,看起來像是在找茬。
能在告别儀式上找茬的人能有多好惹,遠離是應該的。
她也想遠離。
蔣煜理直氣壯:“我們不是一起的嗎?”
“……您要這麼說,那也沒錯。”
周喜彌再次忍下他堅持不懈跟在自己身後的事實,識相地離開入口,走到一個無人的角落,帶着蔣煜一起。
蔣煜臉雖然臭,行動好歹是聽她話的,站在她身邊像個敬業的保镖,背着手直挺挺站着,眼神漫不經心地掃視廳内人員,似乎在替她篩查所有可疑人員。
周喜彌覺得有點丢臉。
她恨不得躲進花圈裡面,留蔣煜一個人像個大傻子在别人告别儀式上看個不停。
但她該做的不是這些。
何寒在和唐铛聊些什麼,他們關系沒有她想象中尴尬,反而看起來挺舒服的。
他們聊天期間,何寒一個眼神都沒分給她過,感覺恨不得把跟她不熟四個字刻在臉上。
如果是别人這麼做也說不上奇怪,可何寒跟她的關系怎麼着都不應該是這樣。
雖然周喜彌知道何寒是礙于她身旁的保镖不好表現。
可這樣太刻意了。
她都看出來了,蔣煜能沒看出來?
“你和他很熟嗎?”
周喜彌正揪着花圈思考把蔣煜支開的法子,蔣煜主動跟她說話了。
“我跟張奧導演見過一面,聊得不錯,也知道很多之前沒有涉獵過的内容,相當于是我人生中的一位老師。說熟不太準确,可能是屬于相見恨晚吧。”
“哦。”蔣煜瞥了眼廳中央的棺材,語氣不陰不陽,“那确實晚。”
“……您可真會總結。”
殡儀主持人進來了,表示儀式要開始了。
周喜彌跟着人群往前走,蔣煜身形微動,伸手拽住她的手臂。
“我去外面等你,結束了直接來找我。”
周喜彌眉尾一挑,内心正竊喜呢,蔣煜接下來一句話又給她摁了下來。
“後面吳晨陪着你。”
蔣煜走了,吳晨來了。
兩人就像八百米接力賽的前後隊友,換棒的時機卡得嚴絲合縫,而她就是那根直愣愣的接力棒,在他們手中被掐着脖子随意抛來抛去,沒有半點逃離他們的辦法。
“小佛姐。”接棒的吳晨沖她打招呼,低頭露出了羞澀的笑容。
周喜彌看着這個嘴巴嚴,眼睛尖,一肚子壞水的人形監控笑不出來,敷衍地嗯了一聲。
主持人念的是張奧親自寫的稿子,簡單利落,大意是人來了就好了,不要盯着他看,他會羞憤緻死的。
在場的人聽到這句話,視線同時落到已經不能再羞憤的張奧遺體上,嘴角憋得一抽抽。
張奧就是這樣。
工作上嚴肅歸嚴肅,日常中總會講一些死亡冷笑話,冷不丁地逗得别人哈哈大笑。
周喜彌靠着演員該有的表情管理憋住了,可身側的吳晨還是年輕了,他沒忍住直接撲哧笑出聲來。
全程沒什麼表情的唐铛擡起頭,略帶不滿地盯着這個連花都沒帶的不速之客。
主人家生氣了,周遭的人紛紛整理好表情,統一看向那個影響輕松儀式氛圍的衆矢之的。
周喜彌瞥見後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步子,拉開了和肇事者吳晨的距離,加入了用眼神譴責的大軍。
被落單的吳晨笑容戛然而止,他不知所措地連連跟唐铛道歉,
唐铛看了他半晌,直到吳晨的臉變得和她裙子一個顔色才挪開視線,十分體面的沒出聲趕他出去。
這個小插曲打擊了吳晨擔任看管任務的責任心,他自知理虧,後面不敢擡起頭來,隻敢微微低頭看着自己腳尖,像一隻孤魂野鬼般跟在周喜彌附近。
可哪怕這樣,周喜彌也沒有得到跟何寒聊天的機會。
他們的眼神在空中不斷交彙,又在吳晨擡頭時默契分開,活像一根怎麼接都接不上,電流時有時無的壞掉的電線。
吳晨則是一塊影響信号,不知哪來的破磁石!
職位隻是一個助理管這麼多,難不成家是住在海邊嗎?
周喜彌偷偷朝吳晨頭頂翻了個白眼,許願他頭秃成一個地中海。
告别儀式過後便是火化。
張奧導演生前執導過一部關于死亡的文藝片——《再重生》。
影片由僞紀錄片的形式呈現在大屏幕,講的是一位抑郁病人以自殺倒計時的主題記錄人生最後一段活着的時間,半路遇見一位患癌的十五歲的小姑娘給她私信,小姑娘說自己的人生是白紙黑字的倒計時,想要加入進來記錄自己的最後。
小姑娘還怕她不信,給她發了自己闆上釘釘活不久的病情單,和充滿很多幼稚想法的遺願清單。
或許是一個人真的太孤單了,主角同意了她的加入。
她們一個身體健康,心理狀态荒涼,求死解脫。一個身體瀕臨死亡,内心仍叫喊着想活。
迥然不同的兩人,目的地确t實是同一個歸宿,荒謬又無奈。
半年内她們遊玩各地的遊樂園和動物園,記錄的都是一些不太重要又很溫馨的片段。
小姑娘的病情單沒有說謊,在她們堪堪完成一半的遺願清單時,小姑娘從摩天輪下來時直接癱倒在地,不到半小時就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小姑娘的死亡來的突然,主角懵着腦袋跟她家人一起着手告别儀式的事,在告别儀式上,很多觀看她們VLOG的觀衆也來了。
小姑娘喜歡熱鬧,大家遵循小姑娘的意願在告别儀式上熱熱鬧鬧地聊天,說笑,一切都那麼夢幻美好,仿佛死亡真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并不是什麼吞噬人心的奇異猛獸,也不需要多害怕。
直到送小姑娘進火化間。
目送遺體進了火化間後,大家的笑容凝在臉上,看上去像一個個從流水線生産出來的劣質人偶,排排站在工廠門口目睹着同胞的銷毀過程,沒有人能夠說清他們心裡所想。
主角記得小姑娘給她交代的最後一個任務,舉起攝像機一一掃過他們的臉,每個人都在鏡頭下尴尬的無可适從,眼神躲避開來,主角卻渾然不覺,默默地怼着每一張臉進行記錄,像一個最稱職的人偶工廠的工作人員。
等骨灰出來,小姑娘重新回到他們身邊,他們又活了,你一言我一語拉着日常,語氣輕松,仿佛前不久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隻是煙囪裡的一場幻覺。
周喜彌當時并未看太懂,隻感受到了身臨其境的尴尬。
等自己親身經曆這一遭,她才知道。
在真正的離去面前,除了沉默,沒有更好的情緒能夠替代了。
張奧被推進火化間,火化間外的衆人随着門關上沉默成一團,連帶着周喜彌都覺得有些不自在了。
“能陪我走走嗎?”
在她沉默着踢着腳尖時,唐铛不知道什麼時間走到她身邊來,聲音虛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