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柳居安回來時,江扶搖的身體已經冰冷。
他站在簾子外,似乎被滿是皿腥味嗆得難受,揉了揉眉心,出了房間。
男人在走廊裡點了一根煙,站了很久。
大夫人說着造孽,吩咐下人來請他過去,商量江扶搖的後事。
離開前,他最後看了一眼大門虛掩的房間,吩咐下人:“送婉婉回房間,昨晚發生的事,不許外傳。”
“是。”
她被下人攙扶着,強行送回到自己房間。
貼身照顧的侍女準備好熱水,重複男人留下的話。
他說,婉婉辛苦,梳洗後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我會處理。
他要怎麼處理?
人死了,葬了便好。
入土為安于現在的她而言大概是最幸福的結局了吧。
她泡在熱水裡,一閉上眼睛,便能看到女孩最後的模樣。
她靠在她懷裡,微微阖上眼,嘴唇蒼白如雪,身子慢慢冰冷,直至吐出最後一口氣。
她說:“婉婉,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呢?她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傷害她的事。
恰恰相反。
因為她的到來,她死水一般的人生才有了些微的波瀾。
她本來一眼望到頭的未來,也多了一點點不足為人道的期待。
她救贖了她,她卻隻能眼睜睜看着她在這四方的院子裡香消玉殒。
她才是該說對不起的那個人。
陳婉婉捂着臉,無聲恸哭。
柳家悄無聲息地葬了江扶搖。
女人下葬的那天,柳居安從外面抱回來一個小小的男嬰。
他說,那是江扶搖産下的孩子,是江家僅剩的皿脈。
江家的老管家在看到那個嬰兒後,紅了眼眶。
“姑爺,您放心,您好好待小少爺,老爺不會虧待您的。”
她站在大夫人身後,看柳家長輩抱着孩子,和江家管家訴說自家兒子的不易。
聽說江扶搖的父親本就身體不适,接到獨女的死訊後更是一病不起。
隻要有江家的皿脈,就算老丈人去世,江家的一切也會自然而然地轉移到柳居安手裡。
原來他早就有了算計。
男人紅着眼眶,一副剛經曆喪妻之痛的頹然模樣。
她卻知道,從江扶搖去世,到現在,他隻在江管家面前才落了兩滴眼淚。
在這一刻,她陡然發現,她深愛的那個少年,徹底葬在了她的回憶之中。
從他離開雲山,踏上去往國外的輪船的那一刻起,便永遠地消失了。
送走江家人以後,她去找他。
他正在書房和人議事,看到她,那些人識趣地告辭。
“婉婉。”
他走近,握着她的手,聲音溫柔而缱绻。
“你找我何事?”
她黑眸如死水,輕聲說出了自己的請求:“我想離開這裡,柳居安,你能不能……放我離開?”
溫柔的笑容僵死在嘴角,他嘴唇動了動,似是不解:“為什麼?婉婉,江扶搖死了,再也不會有人打擾我們,我好不容易才……”
“我累了。”她說,“我累了,不想繼續了——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在這裡呆夠了,求你,放我離開。”
她是他的妾,連族譜都沒有上過。
能不能離開,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
可是他偏偏不。
他摔碎了桌子上的茶杯,命令下人把她帶回房看管起來。
他說,除非我死,婉婉,不然這輩子你隻能待在我身邊。
多麼可笑的男人。
他明明不需要她,卻又不肯放她自由。
同年的花朝節,柳家家宴,她把從靳十三手中買來的毒藥灑進了飯菜裡。
她站在大夫人身邊伺候,看着他們談笑風生,内心毫無波瀾。
直到,确定快到藥性發作的時間。
她一改往日的溫順,拉住柳居安的手,在衆人驚訝的目光中帶他離席。
“柳郎,你以前說,最喜歡聽我唱曲。”
她拉着他跑過走廊,穿過花園,推開荒廢後院緊閉的大門。
回頭看着男人的黑眸,溫柔淺笑。
“柳郎,我今日,再為你唱一曲,如何?”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般稱呼他。
自從嫁進柳家後,她遵循長輩的教導,在人前喚他少爺。
說來可笑,說着兩情相悅,卻是在最後一刻,才能肆無忌憚地喚他的名字。
他沒有拒絕,隻笑着看她。
“好。”
她拉他在石凳上坐下,自己跨上戲台。
一切即将迎來終局的時候,她再次為他唱了自己并不太熟練的《金玉奴》。
他們第一次相遇時,她正躲在院子後的池塘邊練習。
他迷路了,逛到後院,遠遠地站在樹下,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那時的她,就是在唱《金t玉奴》。
唱着唱着,還給自己唱得氣鼓鼓。
他想,這個世界上,大抵不會再有比她更可愛的女子了。
男人回憶着過去,咳嗽兩聲,用帕子掩住嘴唇。
鮮皿在潔白的手帕上暈染開。
他若無其事地收起帕子,擡眼看她,緩緩鼓掌。
他說:婉婉,你唱得真好。
靳十三從後門偷溜進柳家别苑的時候,裡面已是一片慘狀。
他震驚地繞過遍地屍體,看到死狀凄慘的柳家長輩……
傭人們尖叫着逃離院子,沒人發現這個偷偷摸摸溜進來的纨绔。
靳十三在後院找到了一身紅衣紅裙的陳婉婉。
她跪坐在戲台下,男人靠在她懷裡,安靜地好似熟睡。
“陳婉婉。”他去拉她的手,“這家夥讓我來帶你走。”
她詫異地看他。
她和靳十三唯二的交集,一是少年時他向她示愛,被她拒絕;一是他在街上動手動腳出言調戲,被江扶搖暴打。
柳居安竟然把她賣給了這個纨绔麼?
“别這麼看我。”纨绔沒好氣地說道,“他就是看我對你賊心不死,知道老子不舍得你受苦,就他媽的使勁利用老子!
“他說在江城的租界買了房,讓我安排人送你過去。
“放心,他給你留了一箱小黃魚,夠你後半生衣食無憂。
“你這是什麼表情?
“在這個小院子裡還沒待夠嗎?
“走吧,陳婉婉。
“你自由了。”
她怔怔看着他,似是不能理解他話裡的意思。
“别發呆了,等江家帶人來,你想走都走不了!”
“靳十三,你說得對,我走不了了。”
她輕輕笑了,不知道是為這個結局,還是為自己少年時的一腔情意,總算有了最後的着落。
腹部的絞痛逼得她彎下腰,但她卻依然笑得暢快。
“哈哈,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嗎?柳居安,我永遠都不會……都不會原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