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洛陽太初宮。
一隊千牛衛打着火把排成一串,邁着緊湊的步子,暢行無阻的通過了北面玄武門,進入了皇城禁地。
負責勘驗令牌的守城士卒,為這一隊神秘的千牛衛的突然造訪,着實吃了一驚。因為人人皆知,皇宮内苑後宮掖庭,那是天字第一号禁地。哪怕是大白天,哪怕是皇親國戚和閣堂宰輔,未得皇帝特令诏許,也是不敢輕易踏足入内的。這大半夜的,千牛衛的大隊人馬卻緊張又神秘的直奔千騎營地而去,究竟所為何事呢?
沒人敢問。
千牛衛長驅直入,直接停在了千騎使趙義節的營房之前。
趙義節剛剛回到營房,正準備卸下戎裝上床歇息。見到此狀,他把剛剛挂到牆上的佩刀又取了上來,挂在了腰間。
“将軍,似乎來者不善!”侍從小聲道,“是不是叫兄弟們……”
“不必了。”趙義節輕擰眉頭,沉聲低語,“如此深夜,他們能有本事越崗過哨的走到我的跟前,就已經不是你們這幫兄弟能夠應付得了。”
侍從無語以對。
“去吧,請他們進來!”趙義節大馬金刀坐了下來,“别讓人以為,我們千騎全然不懂待客之道。”
片刻後,隻有一人進了房來。
趙義節打量着眼前這人,身材高大,全身罩着一領防雨避風的遠行大鬥蓬,從頭到腳都遮得十分嚴實。油燈之下看不清來人面目,趙義節卻感覺此人的身形,似有幾分眼熟。
“趙将軍,别來無恙?”來人發聲,随即自己揭開了鬥蓬的頭罩。
趙義節瞬間錯谔,不由得站起了身來,“王孝傑?!……王将軍,怎會是你?!”
王孝傑一臉玩味又帶嘲諷的笑容,“不請王某,坐下嗎?”
“在下失禮了!”趙義節連忙回過神來,命人取座,上茶,招呼王孝傑。
兩人分賓主坐了下來,各自沉默了半晌。仿佛都在回想昔日往事。
曾經,趙義節隻是一名流囚,被薛紹從禦林軍當中掃地出門、流放西域被充了軍的犯人。幾番輾轉他加入了安西虎師,并從一名戴罪流配的囚犯變成了吃皇糧的下級軍營,可謂鹹魚翻身。
那時,王孝傑已經是王方翼的左膀右臂,堪稱安西虎師的第二号人物。
後來,王孝傑接替了王方翼,正式成為了安西虎師的統帥。再後來,就有了王孝傑率領安西虎師,和薛紹一同在河隴失複失地的諾真水之役。也就是那一戰,讓趙義節真正煥發了人生的第二春。得勝回京之後朝廷論功行賞,他從一名小小的八品騎兵隊正,扶搖而上做到了禦林軍五品軍官。乃至于做到今日的三品千騎使,都和王孝傑、薛紹這些十六衛大将軍平起平座了。甚至因為他在皇帝跟前當差執掌最為緻命的千騎,趙義節隐隐都快要壓過了十六衛大将軍一頭。
所以,現在二人這樣一對坐,氣氛着實的有些詭異。二人仿佛都在拼命的猜想——他心裡在想什麼呢?
片刻後,終究還是王孝傑首先拉開了話匣。
“想必趙将軍内心定然是在猜測,王某深夜造訪的因由?”
趙義節面不改色,“王将軍,你我之間,想必不用拐彎抹角。”
“對味!”王孝傑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那我便直說了。”
“還請明言。”
“王某即将挂帥出征,卻苦于缺一臂膀良佐。”王孝傑道,“适才王某奉命入宮觐見陛下,陛下也是當面問起,說‘愛卿出征,誰人為副’?王某卻在第一時間,想到了趙将軍你——怎麼樣,考慮一下?”
趙義節眉頭一擰,“征讨何方?幾時出征?”
王孝傑笑得詭谲,“怎麼,趙将軍還得事無巨細的問個清楚明白,才能給出答複?”
趙義節深呼吸了一口,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他心裡很清楚,眼前這形勢其實已經十分明朗,王孝傑表面客氣是在發出邀請,其實自己答應也好不答應也罷,随他出征早已是闆上釘釘之事。僅憑一點便可得出如此結論——他王孝傑一介外官邊将,能在深更半夜進得皇城玄武門來,便足以證明他已經從皇帝那裡讨得了鈞命。
而且這鈞命,仿佛還透着一股森森殺氣。
但趙義節仍是不動聲色的問了一句,“我若拒絕,又當如何?”
“那也無妨。”王孝傑淡然得很,“王某此來隻作邀請,别無他意。”
“曹仁師,蘇宏晖,張玄遇,阿史那忠節……個個都比我趙某人更堪此任。”趙義節一口氣說了好些個名字,個個都是安西虎師的舊将,他王孝傑的鐵竿心腹。
王孝傑呵呵直笑,“如此說來王某當真隻能,另請高明了?”
言罷,兩人不約而同的凝神對望。
四目之間,似有電閃雷鳴在激烈震蕩。
趙義節身後的心腹侍從,不由自主的握住了腰間的刀柄。
王孝傑扭頭看了那侍從一眼,呵呵直笑。
“我答應你。”趙義節吐出這四字,重重吐了一口氣,“容某回家,稍作安頓。”
王孝傑站起身來,臉上盡是那種“識時務者為俊傑”的笑容,淡淡道:“卯時初刻,白司馬阪見。”
白司馬阪是個地名,在洛陽城之外,設有官家驿站。現在已是半夜,王孝傑卻約見于黎明時分,這話意思很清楚——時間緊迫,你别再瞎耽誤工夫,更甭想回家了!
趙義節很是愠惱,咬了咬牙,“趙某,遵命便是。”
王孝傑從袖籠裡拿出一份早已備好的敕令紙卷,朝趙義節一遞,“告辭!”
說罷,轉身就走。
趙義節眯着眼睛殺氣溢溢的目送王孝傑離開,慢慢的展開了那份敕令紙卷,愕然瞪大了眼睛說了兩個字,“河北?!”
夜色深深,密林之中。
幾乎是在趙義節發出那一聲驚歎的同時,剛剛獲救的薛顗仰天發出一聲長歎,“完了,全完了!”
他身邊氣都還沒喘勻的馮成剛聞言一驚,問道:“君侯何出此言?”
薛顗再歎一息,“壯士難道就沒察覺到,今日這場營救,實在太過順利了麼?”
“什麼?!”洪門十八鹗,同時驚愕。
“勿驚!”馮成剛沉喝一聲,再道:“君侯的意思是,這根本就是一個誘人入彀的陷阱?”
薛顗面如死灰,“沒錯,本官确實身陷囹囫,但終究是被他人所誣陷。雖一時困窘,但畢竟身正不怕影斜,或有沉冤得雪之機。如今你們仗義來救,卻讓本官落得一個殺官越獄、畏罪潛逃的罪名。此前那些被人栽贓的罪名,豈非都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馮成剛聞言不由得也錯愕了幾分,當即道:“君侯勿憂。主上如此安排,必有他的道理。”
薛顗眨了眨眼睛,“壯士口中所稱的主上,莫非是指……”
“君侯遲早便知——此處并不安全,還請速離!”
“不,我不能走!”薛顗突然大叫起來,“我若走了,便是畏罪潛逃!便會害了二郎,害了公主,害了整個薛氏大族!!”
馮成剛狠一咬牙,“君侯,得罪了!”
一掌擊下,薛顗暈了過去。
一行人形如鬼魅般穿梭在密林之中,很快消失無蹤。
次日深夜,太平公主府内。
聽完了馮成剛的一番彙報,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同時籲了一口氣,也同時繃緊了心弦。
此時此刻,薛顗所能想到的最壞的結局,無非是連累薛紹、太平公主和薛氏大族。他的擔憂并非沒有道理,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也并非沒有想到。
但是權衡利弊,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仍是一緻認為,哪怕是落下一個“殺官越獄畏罪潛逃”的罪名,隻要薛顗仍能活着,一切就都還有挽回了餘地。反之,假如薛顗有個三長兩短,薛紹和女皇必然徹底決裂。那到時,非但是薛顗仍舊性命難保,恐怕整個太平公主府、整個河東薛氏大族、乃至整個天下,都将生靈塗炭!
今日之薛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跟随父兄一起流亡房州的薛紹。相比之下薛顗對薛紹的了解,早已經遠遠不如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至少在薛顗看來,他家的二郎再如何過份,也絕然不會幹出“犯上作亂”的出格之事來。但是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的心裡都很清楚,在薛紹的内心一直長有一片不可觸碰的逆鱗。但凡有人敢動了它,薛紹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哪怕是讓整個天下給它陪葬。
而其中有一片逆鱗,上面剛好就寫了“薛顗”這樣一個姓名。
天方初亮,宮中一名快使就到了太平公主府來,專宣太平公主進宮面聖。
這幾乎是預料之中的事情。太平公主并未妄想過,這等事情能夠瞞過她那手眼通天并且疑心病重到無以複加的母親。
登車之前,太平公主執上官婉兒的手,低聲輕語,“即刻起,大小事宜,或許隻能全委于你了。”
上官婉兒神情肅重,輕輕點頭。
太平公主登車入宮,武則天端坐正殿,專候于她。
見面之時,别無閑雜。母女二人幾乎連君臣繁禮都給省了。
武則天開門見山就是一頓炮轟,“太平,你幹的好事!”
太平公主含低眉颌首而立,不辯解,不抵抗。
“你竟一言不發?!”武則天勃然大怒,“莫非,隻在等死?!”
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氣,仰起頭來看着她的母親,“他若有個三長兩短,便是犯了薛郎之大忌。此中必有小人挑唆,母親萬萬不可中計!”
“莫非你,隻知薛郎有大忌?”武則天拍案而起,“卻不知,朕亦有逆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