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這一站出來,滿朝文武幾乎是同時在心裡驚叫一聲——又是他?
為什麼要說“又”呢?
當年,僅僅隻有十七歲虛齡的宋璟一舉考中進士并被授為縣令,早就驚豔了朝堂揚名于顯貴。∈↗頂點小說,十七歲的縣令,這在古往今來也都是罕見。偏偏這位少年父母官在任上幹得還不錯,結果被薛仁貴看上選到了身邊充作行軍管記,也就是首席軍師。且不說宋璟是否少年得志,他的才華、智慧和德操,确實當世罕有。
前不久,宋璟離開他的恩帥薛仁貴孤身來到長安,以一介白身的身份,膽大如牛的跑到禦史台狀告熾手可熱的兵部尚書兼同中書門下三品,太後的親侄兒武承嗣。在誰看來,這就是雞蛋碰石頭茅坑裡點燈籠的舉措。但是奇迹偏偏發生了,宋璟居然一舉告倒了武承嗣,讓他免去官職回家面壁思過去了。
與此同時,宋璟本人還得到了武太後與裴炎的共同賞識,将他再度啟用并予以破格提拔,任命他為禦史台侍禦史。這是一個專門監察朝廷官員與監督朝廷政令的重要官職,凡兩京之内上至宰相皇族下到縣令小吏,無不受其監管,權力非常大。
剛剛上任為侍禦史的宋璟,接的第一個燙手的活兒,就是審問薛紹。當時的形勢相當微妙,就連禦史大夫韋思謙都心中有數,所謂的“審薛紹”不過是一個門面功夫,薛紹一定不會被定罪。但是宋璟認死理,他非但不肯輕易放過薛紹,還敢跑到太後面前去求證,讓太後給他一個明确的說法。太後都拿他沒辦法了,隻好将早就準備好的一尊假金佛給宋璟看,這樣才使得宋璟沒有再死死追查下去,薛紹也終于得已無罪脫身。
少年中進士,智囊輔三軍,狀告武承嗣,嚴審薛驸馬,這一棕棕一件件的,早就讓宋璟的大名在長安如雷貫耳。現在正當武太後和裴炎的争鬥演變到了生死相決的時刻,滿朝堂的公卿宰相文武大臣多半已是噤若寒蟬或是明哲保身,偏偏又是這個宋璟站了出來公然向裴炎發難……
人們不由得想道,這家夥究竟是活膩了,還是活膩了,還是活膩了呢?
“大唐的朝廷是議政的地方,從來就不是任何人單憑自己的一句話說能了算,也不是誰的官職高、誰的聲音大,就屬他說了算。一代聖君太宗皇帝陛下博采衆議從谏如流,因此才有了貞觀大治。我朝廷續貞觀遺風,朝堂之上廣開言路,不以言論而治罪,不以言論而顯拔。”武則天的表現仍是很平靜,朗聲道——
“宋璟,說出你的想法。
“是!”
宋璟大諾了一聲,衆目睽睽之下站了出來,走到了裴炎的面前。
裴炎看着他,表情很是玩味,仿佛是憤怒又仿佛是懊惱。那表情仿佛是在說——宋璟啊宋璟,老夫如此賞識于你,還親自破格提拔于你,你今日居然當衆與老夫作對?!
宋璟先是對裴炎拱手一拜,說道:“裴相公,朝堂之上無私事。下官對事不對人,若有得罪之處,還望裴相公海涵!”
裴炎别過了臉去,“有話,你就說吧!”
“謝裴相公!”
宋璟拜了一禮然後站直,定了定神清了清嗓。看得出來,他多少還是有一點點的緊張。
薛紹不由得會心一笑,這樣的大場面,是人都會緊張。宋璟畢竟也隻是一個凡人,還是一個年輕的凡人。
片刻之後,宋璟深呼吸了一口,開始說了——
“最初,宋璟想請問今日在朝的諸公。”沒有廢話,宋璟單刀直入,“揚州李敬業所部,是正義之師嗎?”
“當然不是!”
“叛逆也!”
“這又何必問?”
很多人争先恐後的回答。在這一點上,大家的意見還是很統一的——至少在公共場合,是非常統一的。
宋璟微然一笑,轉過來對裴炎道:“既然李敬業并非是正義之師,那裴相公身為唐朝宰相中書令,為何要為其張目?”
“胡說!”裴炎怒斥一聲,“本閣幾時為李敬業張目了?”
“裴閣老息怒。下官并非是妄加指責,還請閣老聽我說完。”宋璟表現淡定,說道:“衆所周知,李敬業繼承了祖上的爵位,官拜刺史。但是他在刺史任上貪贓枉法而被貶官,郁郁之下來到揚州,糾結起一批和他同樣犯法被貶的官員,發動了這一次的叛亂。他們打出的旗号是匡複廬陵王,可是廬陵王遠在房州,他在揚州。他的起事廬陵王截然不知。再者,他們以匡複為名,糾結起兵馬之後卻沒有向關中挺進,而是轉道南下攻取了江南的潤州。此舉之意圖相當明顯,他們就是想要占據江南依憑長江之天險,劃地而治與朝廷分庭抗禮——由此可見,李敬業不過是找了個匡複的借口發動兵變,他真正的目的,是為了發洩被貶的私憤,是為了實現自己不可告人的狼子野心!”
“說得好!”有人大贊了一聲,衆人扭頭一看,是兵部侍郎兼同中書門下三品,岑長倩。
宋璟的信心大受鼓舞,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如此看來,李敬業并非是忠心報國的仁人義士,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叛逆反賊!”
衆臣一聽,宋璟這話有道理。于是很多人點頭認可。裴炎也沒有出聲打斷或是駁斥——他沒理由去駁斥,難道他還能說,李敬業不是叛逆反賊嗎?
“諸公多是飽讀詩書。理當知道,自古以來戰争的檄文都以聲讨敵人、煽動人心、鼓舞士氣為目的。行文力求磅礴激烈,同時也有誇大其辭的特點。宋某不才曾經忝為河北行軍管記,時常也應主帥之命作一些戰争檄文,因此頗為知情。”宋璟平靜的說道:“李敬業遍發天下的那一篇檄文,下官也看了。它以辱罵武太後為主,然後号召天下之人一同讨伐武太後。前番已表,既然李敬業并非是仁人義士,他的麾下也并非是正義之師,那麼他們發出的檄文,又豈能代表天下公道?檄文當中所說的話,又豈能被我們的朝廷正朔所采信?——牝雞之晨惟家之索,裴相公用李敬業檄文當中的觀點來攻讦武太後,不是為敵張目,是什麼?”
“你!……”裴炎頓時氣煞,臉都有點白了胡子也在發抖。
薛紹心中一亮,迂回轉折有理有據,幹得漂亮!
“綜上所述,臣不能苟同裴相公提出的政議。”宋璟大聲道:“當此之時,朝廷理當以武力平叛為首要。揚州兵變,歸根到底不過就是一群野心狂徒打着匡複的旗号,發動的一次為了實現個人野心、滿足個人私欲的邪惡反叛!國難當頭,我們身為大唐的臣工,理當抛棄一切成見與私人恩怨,精誠團結合力對外。如果因為賊寇的挑釁而自相攻讦,豈不就是向賊寇示弱妥協?——今日,李敬業将矛頭指向武太後,裴相公就要求武太後歸政于皇帝;倘若明日,李敬業又将矛頭指向皇帝陛下,裴相公,你當如何?”
“你放肆!!”
裴炎終于是被宋璟的唇槍舌劍刺中了痛處!——他可以騙過所有人,唯獨騙不過自己,所謂的李敬業檄文不過是他的一個借口,他真正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扳倒武太後。否則他也不會七天閉門不出,等着檄文的到來,等着輿論的擴散,等着大家都被這篇檄文和揚州叛亂的威力所感染,從而都将思想鬥争的矛頭一同指向武太後!
“來人,将宋璟拿下!”裴炎頭一次的,在朝堂之上勃然大怒并下令拿人!
裴炎這一發話,守衛殿中的千牛備身和殿外的背身左右一共十二人,全都氣勢洶洶的沖進了殿内。
薛紹定睛一看,情況不妙!今日上朝的這些千牛備身和備身左右,我居然一個都不認識——肯定是裴炎早就做了準備,在奉宸衛當中安插了自己的人,并且利用手中的權力,讓他的這些心腹全在今日當值!
裴炎大怒,群臣驚駭。随着十二名千牛衛士的湧入,大家不約而同的想道:宋璟完了!
——這下真的完了!
“站住!”武則天大喝一聲,“這裡大唐的朝廷!朝堂之上自由政論各抒己見,豈可憑一言而治罪?”
那十二名千牛衛士一同站住,把眼神投向裴炎。
裴炎表現出與平常截然不同的強硬,大聲道:“宋璟污蔑宰相妄議國政,煽動人心意圖不軌,依我朝法典可按十惡罪論處——來人,将宋璟拿下!”
武則天勃然變色,“大膽!”
“本閣依法辦事,自然膽大!”裴炎怒聲駁斥,“還不拿下?!”
群臣全都傻了眼——這一下,裴炎和武太後算是當衆撕破臉了!
十二名備身沖上前來,張牙舞爪的直奔宋璟。
宋璟畢竟是一介文士,當下有些不知所措,呆呆站着臉都有些白了。
蓦然之間一道人影攔在了千牛衛士面前,“站住!”
衆人一看,額頭再添一層冷汗——薛紹!
薛紹,終于出面了!
“爾等備身,究竟是朝廷的将官,還是裴相公的家奴?”薛紹擡手指着眼前的十二名備身,怒斥!
這十二名備身被薛紹這樣當頭一記棒喝,當下整齊的站住了,一時間也無言以對。
“回答我!”薛紹大喝一聲,殺氣四射!
十二個人整齊的一愣,竟然被薛紹鬥然爆發出來的這股強烈氣場給震懾住了。周圍有許多大臣也不由自主的感覺心底發寒、汗毛立豎,心中油然而升一股強烈的恐懼感。他們驚詫的看向薛紹,心中暗暗驚道:這就是傳言中薛人屠的……真實面目?!
“我等,自然是朝廷的将官!”總算是有一個膽大之人答了話,但明顯是底氣不足、聲音萎弱。
“既然是朝廷的将官,理當知道朝堂的禮儀,知道朝廷的規矩!”薛紹怒斥道,“千牛背身與背身左右,是以護衛皇帝、戒備朝堂為己任。如今武太後臨朝稱制,代替皇帝陛下執掌朝堂。爾等備身居然不聽武太後之号令,反而對裴相公言聽計從,是何道理?”
十二人同時一怔,竟無一人能夠說出一句話來。
“誰來告訴我,他們是哪個奉宸衛的人?”薛紹大聲問道。
“是……右、右奉宸衛!”有人小聲回答了。
“右奉宸衛将軍何在?”薛紹怒聲問道,“站出來給我們看看,是一個什麼樣的将軍,調教出了這樣的一群屬下!”
沒人站出來。裴炎也站着沒動,沒吭聲。十二個背身也沒有動彈。
薛紹冷笑一聲,“怎麼,右奉宸衛将軍,今日沒有來上朝嗎?”
“我們将軍……數日前因公外出了。”有一名千牛背身,怯怯的答道。
“因公外出?幹得漂亮!”薛紹冷笑一聲,低聲道:“我敢打賭,他很快就不會是你們的将軍了!”
十二人整齊一愣,這下真有一點慌了!
薛紹鬥然提高聲調,大聲喝道:“今日朝會政議國事,須得以理服人、以德服人。誰也别妄想以權壓人,更不要妄想憑兵戈謀勝!——否則,後果自負!!!”
“後果自負”——這四個字,就如同四道霹靂一般炸響在了大唐的朝堂之上。
很多大臣悚然變色,包括劉齊賢、李祎之和魏玄同!
——包括裴炎!
所有人不約而同的想道了,駐紮在渭水河畔的十萬大軍!
“薛紹,你是在公然威脅朝廷?”裴炎在薛紹背後,怒聲大喝道。
“你錯了。”薛紹轉過身來面對着裴炎,正色道:“恰好相反,薛某是在極力的維護我大唐朝廷的公平與正義。這裡是朝堂,是商議與處決天下大事的地方,是代表天下道義與民心公德的地方。他不是任何人的一言堂,他更不應該、也不可能成為——任何人的一言堂!”
裴炎再度被氣到臉白,深呼吸!
薛紹正對着裴炎的那張氣白了的臉,鬥然大喝一聲,“你們,全都給我滾出去!”
裴炎勃然變色,“薛紹,你太放肆了!”
“閣老息怒,我沒說你。”薛紹微然一笑,“不信你看,自然有人正在滾出去。”
衆臣一同愕然,裴炎也扭過了臉去連連眨着眼睛,神情甚是尴尬。
因為……剛剛氣勢洶洶而來的那十二個背身,正在一轟而散的落荒而逃,像一群打了敗仗的殘兵,丢盔棄甲的滾出了朝堂!
薛紹背對着他們,昂然而立正對裴炎。
“裴相公,現在終于到了以理服人、以德服人的時候。一切公平,公正,公開。”薛紹小聲道,“那麼,就讓我們來一起見證一下,什麼是真正的——公道自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