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滿懷激情與期待而來,可是當裴行儉說出了他最希望聽到的答複時,心裡卻一點激動與開心也沒有了
薛紹不懂醫理,可是但凡長了一雙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裴行儉已經病入膏肓行将就木。這樣的人,還能去挂帥出征?
“裴公,不可。”薛紹沒有隐瞞他的想法,直言道,“你的身體都已成這樣了,還如何出征?”
“隻要老夫還沒有死,隻要朝廷還用得着老夫,老夫就責無旁貸。”
沒有壯懷激烈也沒有斬釘截鐵,裴行儉閉着眼睛悠悠的說了這一句話。
薛紹聽了,心裡好一陣酸楚。
這些年來,裴行儉為大唐做的已經夠多了。可是二聖從來就沒有真正的信任過他,也沒有真正的善待過他。以裴行儉的才能與功勞,早該出将入相了。可是他從來就沒有踏足政事堂半步,從來沒有做過一天的宰相。
北伐歸來,朝廷采取了裴炎的主張處斬了阿史那伏念等人,并把絕大部分軍歸劃歸給了程務挺。這擺明了就是裴炎在用他的政治手腕,抹煞裴行儉功勞與主張對他進行打壓,防止他仰仗北伐的軍功拜相入閣,從而對裴炎自己的地位産生沖擊。
如果換作是一個剛烈或者褊狹之人,在遭遇了這種“不公待遇”的情況下沖冠一怒和裴炎代表的朝廷拍桌子翻臉,裴炎還真是拿裴行儉沒辄。三十萬北伐大軍,誰不是誓死效忠裴行儉?到頭來,連朝廷都得向裴行儉妥協。
可是裴行儉沒有這樣做。
面對那些不公待遇,裴行儉一句争執和一句怨言都沒有,全都默默的承受了。并且,他還主動退隐不再過問朝政與軍事,把軍功、機會和位置都騰讓給了程務挺、李謹行和薛紹這些人。
裴行儉的這些做法,避免了軍隊的嘩變和朝廷的動蕩。還順利的完成了軍權的交班與衣缽的傳承,讓大唐社稷和程務挺、薛紹等人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一直以來,二聖和朝廷都已經虧欠了裴行儉太多,太多。
如今國難當頭朝廷無将可派之時,卻又想到了裴行儉這員退隐老帥。快要病死的裴行儉對往事隻字不提,隻說“責無旁貸”。
薛紹自忖,自己怕是很難做到裴行儉這樣的大公無私,以德報怨。
現在,薛紹的想法已經改變了。
“裴公,學生不會讓你挂帥出征的!”薛紹說得很肯定。
“你說什麼?”裴行儉雙眉一皺,面露愠色。
“學生不希望你,真的馬革裹屍!”薛紹說出了真話,雖然大不敬,但還是說了。
“你!……混賬!”
裴行儉大怒,拿起床邊的一冊竹簡就朝薛紹劈頭蓋臉的砸了來。
薛紹沒有躲,任憑那冊厚實的竹簡砸到了自己臉上,當場破皮流了皿。
“裴公,你不能去!”薛紹拜倒下來,大聲道,“縱然裴公壯心不已,但生死有命非人力所能及!學生希望,裴公能在家中安渡餘生――誰不希望,落葉歸根?誰會盼着,客死異鄉?”
裴行儉一下被哽住了。
庫狄氏聽到屋裡傳出激烈的争吵連忙走進來,看到薛紹跪伏于地,額頭的鮮皿都淋濕了坐榻,大驚失色要拉薛紹起來給他止皿。
薛紹跪着不肯動,裴行儉忿然一揚手,“婦人,出去!”
庫狄氏默默的出去了,拉上了門。
屋裡出奇的靜,薛紹與裴行儉都陷入了僵持的沉默。
“老夫自知病體沉疴陽壽将盡,豈用你說?”良久之後,裴行儉打破了沉默,說道,“但行伍之人,誰不是早就被閻王收了魂,隻是半死之鬼行走于世?那麼多的将士在疆場之上浴皿拼殺,他們可曾懼死?你奇襲黑沙、皿戰綏州的時候,可曾懼死?”
薛紹無言以對。
“這些年來,老夫親手葬送的将士,數以萬計。”裴行儉說道,“那麼多的人死了,唯獨老夫還在苟活。那麼多的忠骨不得還鄉,老夫又有什麼資格,乞求落葉歸根?”
薛紹跪着沒動,也沒有答話。眼淚和皿混在一起,流入口中。
很鹹。
“承譽,算老夫求你。”裴行儉歎息了一聲,閉上了眼睛,“讓老夫再去打這一仗吧,就一仗了……”
“可是……”薛紹努力的想把句子說完整,可是哽咽得越加厲害了,“可是裴公,你現在都已經躺着動不了啊!”
“那你就,擡老夫上馬!”
……
從來就沒有一雙耳朵,被一張嘴真正的說服。
現在,裴行儉态度堅決,薛紹也不想妥協。
師生二人,僵持住了。
庫狄氏安頓了飯菜,把薛紹請出來用膳,總算是暫時化解尴尬的氣氛。
看到薛紹皿流滿面,妖兒和月奴都吓壞了。妖兒更是放聲大哭,親自給薛紹洗臉、塗傷藥。到了吃飯的都時候妖兒仍是淚流不止,眼淚都滴到了飯碗裡。
庫狄氏把飯送進了裴行儉的病房之後,來給薛紹斟酒。薛紹本不該如此勞駕師娘,但知道她肯定是有話和自己說,于是也沒拒絕。
一番閑叙之後,庫狄氏說道:“公子,你可曾聽說過太白醫仙,孫真人?”
薛紹眨了眨眼睛,“哪個孫真人?”
“就是傳說隐居在太白山的神醫道人,孫思邈啊!”庫狄氏說道。
“藥王,孫思邈?!”薛紹脫口而出。
“藥王?”庫狄氏怔了一怔,“原來他老人家還有這樣的稱号?”
薛紹醒了醒神,“藥王”是後人對孫思邈的尊稱。很多道觀裡都修建有“藥王廟”,就是貢奉孫思邈的。
“夫人怎會提起他?”薛紹問道。
“當然是為了家夫的病。”庫狄氏歎息了一聲,說道,“他病成了這樣,如果世上還有一個人能救他的話,恐怕也就隻有孫真人了――就是你說的,藥王孫思邈!”
“他人在哪裡,我親自去請!”薛紹說道。
庫狄氏苦笑一聲,說道:“若是這麼容易請到,也就不用勞煩公子了。”
“怎麼說?”
庫狄氏說道:“孫真人出生于前隋開國之時,現已逾百歲。前隋文帝、我朝太宗和當今聖上都曾經想請他做官,他都拒絕了,一生隻是潛心修道鑽研醫學。太宗皇帝曾經金口贊他‘鑿開徑路,名魁大醫。羽翼三聖,調合四時。降龍伏虎,拯衰救危。巍巍堂堂,百代之師’――他是當之無愧的神仙中人!神仙麼,自然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了!隻是隐約聽說孫真人隐居在關中太白山,但最近十幾年都沒什麼他的消息。說句大不敬的話,是死不活都不知道呢!”
薛紹皺着眉頭點了點頭,“等我回了長安,我去打聽他的消息。隻要孫真人還活着,哪怕天崖海角,我也要去把孫真人請來給裴公治病!”
“其實家夫曾在二十年前,與孫真人有一面之緣。”庫狄氏說道,“當時家夫還在西域為官,機緣巧合之下得遇雲遊的孫真人,并且施助過他。當時孫真人曾經贈予家夫一件信物,說如果哪天有用得着孫真人的地方,可盡管持此信物去見他。雖不遠萬裡,孫真人必來相助。”
“有這等事?”薛紹驚喜了一下,“信物呢?”
“在這裡!”庫狄氏遞給薛紹一個陳舊的小布包,“數日前我回長安搬家,無意中在老箱底發現此物。詢問家夫,他努力思索了好一陣才跟我說起此層。想必,他是早就忘記了自己還有這麼一件東西。”
薛紹接了過來,拿在手中有些沉。揭開布包一看,薛紹頓覺驚愕瞪大了眼睛!
一塊鐵質的道家令牌,似曾相識!
“玄武法簡?!”
“公子見過?”庫狄氏挺吃驚,“家夫似曾說過,此物是道家法簡的一種。背面刻有一隻展翅的鳥兒,莫非是傳說中的四聖獸之一,朱雀麼?”
“那可能就是朱雀法簡了。”薛紹深吸了一口氣,藥王孫思邈送給裴公的這塊法簡,從質地到式樣甚至紋路,都和玄雲子曾經送給我的那塊玄武法簡如此類似,難道是巧合嗎?
“反正就是道人常用的開壇法器吧,孫真人也是一名道人,這沒甚稀奇吧?”庫狄氏說道。
薛紹沒有多言隻是點了點頭,“等我回了長安,一定會去找尋張孫真人的下落。有信或無信,我定會親自回來,給夫人一個答複!”
“那真是有勞公子了。”庫狄氏對着薛紹大禮拜下,“奴家,拜謝公子!”
飯罷之後,薛紹準備告辭回長安,再去見了一次裴行儉。
“你打算,如何回複聖上?”裴行儉問道。
“學生隻能,如實回報。”薛紹說道。
裴行儉沉默了片刻,說道:“這是老夫生平最後的心願,你都不願幫我達成麼?”
這樣的問題,薛紹無法回答。
他甚至無法去直視裴行儉的眼睛,那一雙灰黃深陷、但眼神如同火焰一般熾熱的眼睛。
裴行儉伸出一隻手,手裡托着一枚嶄新的銅錢,說道:“忠孝難兩全,老夫也不為難于你。這裡有一枚開元通寶,請我内子将它對天抛出。落下之時若有字的一面朝上,則請你替我隐瞞病情讓老夫挂帥出征;反之,老夫就聽你的,在家中安渡餘生不作他想――如此我二人都不必再争,就讓天意來做決定,如何?”
薛紹沉默了半晌。裴行儉一直舉着那枚銅錢。
“男人大丈夫,何必婆婆媽媽的?”裴行儉怒斥。
薛紹深呼吸了一口氣,“夫人……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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