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皇城太極宮裡的麒德殿是國宴專用之地,一般用來宴請外邦使臣或在重大節日啟用。
至從先帝李治駕崩算起,這裡已經很久沒有派上用場了。今日卻是歌舞升平一派繁華景象,大唐擺起豪宴“歡送”突厥國的使臣,阿史那咄悉匐。
凡京官五品以上,都必須參加這個宴會。
不是邀請,是“必須”。
這是武則天繼拿掉裴炎、擺平揚州叛亂之後,幹成的第三件大事。如果說前兩件大事更多的是沖着武後本人來的(至少表面上是),那與突厥的和解則可以算作是她為大唐帝國所辦成的一件政治功績,是值得她大書特書、風光顯擺一把的。
滿朝文武的心裡都十分有數,現在的大唐朝堂之上,武後已經沒了對手。她已經有了足夠的底氣說出“必須”二字。
所以,凡是身在京城的五品以上官員、宗室、勳略全都帶着夫人前來赴宴了。麒德殿裡擺上了上千副桌幾,蔚為大觀。
薛紹自然也在其中,而且他的座席非常靠前。對面,就是突厥使臣咄悉匐一行人的座席所在。
宴會開始了。
武則天一舉杯,便響起排山倒海一般的謝恩與祝福之聲。這個聲音,讓武則天臉上的∵♂笑容顯得格外的年輕,格外的春風得意,寫不盡的巾帼豪邁。
仿佛,擁有了整個天下。
穿梭不停的宦官使女們一一呈上經典的宮庭美食,妖娆美豔的歌兒舞女們,陸續登台獻藝。
絲竹悅耳長袖善舞,珠光寶氣美人傾城。
從塞北苦寒之地遠道而來的的咄悉匐等人,被大唐的錦繡繁華徹底的震撼到了。那種感覺可不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所能形容,簡直就像是升鬥小民白日飛升得以見識到了天廷宮厥。
薛紹靜靜的喝着酒,冷冷的看着座席對面那一群狼吞虎咽毫無吃相,還對着婀娜舞伎眼睛放綠光的突厥餓狼們。
他心裡就在惡狠狠的琢磨着,吃吧,吃吧!不管你現在吃了多少,遲早也要給我全部吐出來!
宴席過半時突厥使臣們集體登場,自彈自唱的跳起了他們的胡旋舞,推助宴席氣氛。
憑心而論突厥人跳的舞充滿了動感與激情,還是挺好看的,他們曆來就是一個能歌善舞的馬上民族。在場也有不少的大唐官員們稱贊叫好,不管是出于真心還是假意。
但是薛紹和李多祚這些将軍們全都無動于衷。再怎麼樣,他們也無法對生死仇敵們裝出一副僞善與讨好的尊容來。
突厥人跳完了舞依次歸席,咄悉匐拿出一個頗富異域風情的精美禮盒來,獻上給武則天。他說這裡面裝着一顆神奇的夜明珠,是突厥汗室阿史那部族的鎮族之寶,曾經由曆任的突厥可汗擁有。今日,獻納給“至聖至明”的武太後。
薛紹離得較近一眼便看清楚了那珠子是個什麼德性。雖然自己不是珠寶專家,但勝在見多識廣。以他的眼力勁不難分辨出,那珠子也就是個一般貨色。自己家的藏寶閣中,随時可以搜出一打來。
薛紹尚且如此一眼瞧出端倪,就不用提一生與名貴珠寶為伴的武則天了。但是武則天表現得很高興,非常樂意的接受了突厥人的獻貢,還當衆宣布賞賜給咄悉匐一批絲綢、金器、良馬和美女做為回報。順帶着,還給他們的可汗骨咄祿和權臣元珍也都賞賜了一份。
這種事情,在兩國邦交當中并不罕見。中華禮儀之邦,向來是來而不往非禮也。泱泱天朝的出手向來闊氣,就怕别人說我們寒酸。
聽聞賞賜,咄悉匐當場大喜跪地就拜。薛紹清楚的看到,跪地而拜的咄悉匐斜着眼睛就在瞟他旁邊的那些身段婀娜酥兇半露的宮庭舞伎們,就差咽口水了。
興許是多喝了幾杯悶酒,本就心中很是煩悶的薛紹,無法忍了。
他站了出來走到堂中,對着武則天拱手一拜,“啟奏太後,臣有本奏。”
衆目睽睽之下薛紹這樣突兀的站出來,着實讓大家頗感意外。而且他說的還是“臣有本奏”,如同正在上朝那樣正式和莊嚴。看他神态更是嚴肅認真,不像是去恭賀讨喜。
麒德殿裡,突然一下就安靜了下來。安靜得有些詭異。
仍在單膝跪地謝恩的咄悉匐異訝的擡頭看了看薛紹,不解的眨着眼睛……眼熟,近幾日會談都有此人出場,但好像從來沒有聽他發表過意見。
――何許人也?
武則天隐隐感覺到了一絲不安,但仍是和顔悅色語調輕松,“愛卿有話,不妨直言。”
“臣啟奏,我朝理當厚賜突厥葉護貴使,以及他們的可汗與阿波達幹等人。因為戰火綿綿生靈塗炭,和平來之不易。”薛紹拱着手,說得一闆一眼,“但是臣建議,不要把我們的人,也給賞賜出去了。”
此言一出,滿堂驚訝。
武則天的表情微微一變好像有點猝不及防,一時間竟然無語以對。
咄悉匐的漢語是說得相當流利的,聽懂更加沒問題。他先是仰着頭驚訝的看了薛紹兩眼,然後慢慢的站起了身來正面的與薛紹對視,不避不讓。
那眼神,就如同一頭将要食人的餓狼。
薛紹不以為然的微微一笑,“貴使,生氣了?”
咄悉匐就像川劇變臉一樣,馬上換了一副和氣生财的笑臉,“怎麼會?怎麼會呢!”
“那就好。”薛紹淡淡的回了一句,再度對武則天拱手一拜,“臣請太後聖裁!”
武則天眉頭一擰,顯然有些不高興。但又不好當衆發作,于是用眼神示意薛紹“别胡鬧快下去”。
“且慢。”咄悉匐突然發聲,并且對着薛紹撫兇彎腰一拜,再道:“閣下請恕敝使多言。隻因敝使很是不解,為何閣下要阻止太後把美人賞賜給我們呢?據敝使所知,大唐向來便有給諸國國王或是可汗、将軍、大臣們賞賜美人的成例。而且不光是賞賜美人,曾經還會嫁出皇室的公主。為何到了突厥這裡,就要變樣呢?……莫非,閣下是在代表大唐藐視我突厥?”
挑釁!
在場所有的人都聽出來了,咄悉匐是在挑釁,甚至可以說是威脅!
于是,再一次滿堂驚嘩。
武則天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忙道:“貴使不必多想,大唐絕無此意――薛紹,還不退下?”
“你是……薛紹?!”咄悉匐大吃了一驚。
“對,我就是。”薛紹轉過身來冷冷的看着咄悉匐,“薛某是大唐的臣子,為國謀略獻納忠言,是我的職責所在。接受采納與否,不在薛某的掌控之中。但是薛某必須把心中的意念表達出來。否則,就有失為臣之本份!”
“薛紹……噩夢!”咄悉匐瞪圓了眼睛看着薛紹,連連點了幾下頭,深呼吸,“難怪、難怪!”
薛紹笑了,“難怪什麼?”
“難怪這幾日你片言不發。難怪今日,你會阻止太後賞賜美人。”咄悉匐也笑了,“原來你是薛紹。薛紹這樣做,那便一點都不奇怪了。”
“薛紹,本宮讓你退下。”武則天再度發令了,聲音有點冷肅。
“太後容禀,臣原本是要馬上退下的。但是突厥貴使突然和臣拉起了家常。為免失敬于突厥汗國,臣隻好倉促停步應對一番了。”薛紹雙袖揮動行了一個正兒八經的朝拜之禮,“臣,告退。”
說罷,薛紹轉身就走。不是回到座席的方向,而是走出麒德殿!
滿場上千人,目瞪口呆!
麒德殿内,頓時鴉雀無聲!
“站住!”武則天嚯然起身,高聲喝道。
薛紹鬥然停步轉過拱手一拜,“太後有何吩咐?”
武則天的臉上已經有了一絲怒氣,“薛紹,這是兩國邦交的重大場合。你如此拂袖而去,是置國事于不顧。身為大唐的重臣,這就是你的職責所在嗎?”
咄悉匐和突厥人全都開始冷笑。
眼前這一幕,絕對是他們相當希望看到的。
“回禀太後,臣的職責已經盡到了。酒宴也吃飽了。太後命臣退下,臣便退下。臣沒有他意。”薛紹不卑不亢的立着,連聲線都沒有一絲的起伏,說得很平靜。
武則天眉宇一沉怒氣再漲,“你的職責,就是在邦交場合公然的輕慢和激怒異國的使臣,為兩國的和平蒙上一層不利的陰影嗎?”
“回太後……”薛紹的眉頭也慢慢的鎖了起來,表情變得很嚴肅,“臣初初從軍之時,曾經發下皿誓要誓死撼衛我們腳下的國土,誓死撼衛我們的同胞,誓死撼衛我們大唐的尊嚴。這既是臣的誓言,也正是臣的職責所在。臣,從來沒敢忘記!”
“……”武則天雙眉緊鎖,沉默。
滿堂皆靜,鴉雀無聲。
“不對!”薛紹突發高亢之音,像是在厲斥和反诘自己,“臣不是不敢忘記,臣是沒臉去提及!……沒臉,臣沒臉!!”
“薛紹,你不要太過火了。”武則天沒有怒聲厲斥,但是,聲音裡面明顯帶着濃烈的不滿之意。
“太後息怒。”薛紹拱手拜了一記,身子卻站得更直了,說道,“臣今日多飲了幾杯,平常不敢說的話才敢說出來。太後要治罪,臣都認了。但是今天有些話不讓臣說出來,臣會比死了還要難受。”
在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李多祚這些将軍們無不驚愕萬分,全都替薛紹捏了一把冷汗。薛楚玉更是想要跳起來将薛紹拽回去,但是被他身邊的黑齒常之等人給死死摁住了。
衆目睽睽之下,本該大發雷霆的武則天反倒是泰然的坐了下去,“那就你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