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嬉戲一番後,在薛紹的勸說之下,生平頭一次遊泳的太平公主總算是答應上岸更衣。
意猶未盡。
太平公主從來沒想到,遊泳居然會這麼好玩。雖然被灌了幾口水,但是遊泳帶來的新奇體驗以及與薛紹的同遊嬉戲,讓她感覺――這才是一個公主該有的生活。
以前的那些錦衣玉食、臣民拱拜,仿佛都有些不值一提了。
稍後二人登舟各自洗漱更衣,大畫舫駛到了湖心。二人坐在船艙内,涼風習習絲竹聲聲,美酒佳肴柔舞翩然,可謂悠閑惬意。
可是薛紹居然有點一不太适應這種,以往他習慣了的生活。興許是半年多的軍旅生活,讓他習慣了軍隊裡的緊張、嚴肅與清苦。突然一下面對這種歌舞升平與鮮衣怒馬的松馳奢華,薛紹一時難以提起多少興緻。
再加上心裡有事,因此他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與愛郎久别重逢的太平公主卻是興緻極高,她甚至親自登台舞了一曲,香汗淋漓臉蛋兒粉紅,更讓她顯得嬌豔欲滴。
“薛郎,我們再遊一會兒泳好不好嘛?”跳完舞後的太平公主,不依不撓的拉着薛紹撒起嬌來。
薛紹拉着她坐到身邊,“剛剛才換了一身衣服,還是改天吧?”
太平公主默默的點了點頭,揮一揮雲袖讓左右人等都退出了船艙,然後道:“薛郎,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令你不快?”
“沒有。”薛紹輕撫她的手,“勿要多想,我可能隻是遠征歸來仍有疲憊未曾散去,因此有些意興欠佳。”
“是我不對,忽略了此層。”太平公主面露愧色的撇起了嘴兒,輕輕偎到薛紹的懷裡拍撫着他結實的兇膛,說道,“那你就好好的在家歇息幾天,我不纏着你四處玩樂了,好嗎?”
“沒事。”薛紹欣慰的淡然一笑,輕吻她的額頭。
靜默的擁抱。
片刻後,太平公主試探的柔聲道:“薛郎,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可以嗎?”
商量?
薛紹聽到這個詞就笑了一笑,說道:“你說。”
“你可不可以,不再從軍遠征了?”太平公主說完,仰起頭來看着薛紹,眼睛之中既有期盼,又有擔憂。
薛紹略皺了一下眉頭,“為什麼?”
太平公主咬了咬嘴唇未有多言,隻是将手指向了一旁,那裡挂着一件霓裳羽衣。
是那一件,用南诏國的百種異鳥羽毛和太平公主的相思與眼淚,共同編織而成的舞衣。
“……”薛紹陷入了沉默,雙眼看向了窗外,不知該要如何回答。
“你不要不說話,行嗎?”太平公主的聲音裡透出一絲哀愁,“你可知道,你的沉默,會讓我心慌意亂?”
“安然,不瞞你說,現在我自己也有些心慌意亂。”薛紹說道。
太平公主眨了眨她那雙靈犀閃動的美眸,“如何說?”
薛紹微微苦笑,平靜的道:“當我離開軍隊回到長安之後,我突然感覺到非常的迷茫。我不知道我的明天會是怎樣,未來的路是在何方。一個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預知與掌控的人,能答應你什麼呢?”
“薛郎,你怎麼會迷茫呢?”太平公主仿佛有些異訝和擔心,連忙捉緊了薛紹的手說道:“你就快要成為大唐的驸馬了,你的未來和命運将永遠和太平公主聯系在一起。隻要有大唐帝國在的一天,我們的未來和命運就無須擔心!”
聽到太平公主這樣的話,薛紹的心裡是既感動,又無奈。
感動的是,太平公主俨然已經把自己擁有的一切,視作了薛紹也一同擁有。有妻如此,夫複何求?
無奈的是,曆史的大走勢擺在那裡,武則天的堀起已是大勢所趨。做為太平公主的驸馬怎麼可能像她說的那樣,安享一世富貴?――這些事情,如何能對太平公主說呢?
因此,薛紹――輕輕搖頭,淡淡一笑。
無言以對!
“薛郎,你心裡究竟是如何想的,就不能和我說嗎?”太平公主畢竟年幼而且曆事不多,這時難免有些急惱了,連珠炮一般的追問起來,“我即将成為你的妻。如果連我都信不過,這天底下還有什麼人能值得你去信任呢?”
“安然,我絕對信得過你。”薛紹斬釘截鐵的道,“但是很多事情我自己也是思緒亂如麻,無從對你說起。”
太平公主櫻唇一咬美眸一瞪,仿佛是來了一點脾氣,“你就說吧,你想做什麼樣的官――我去跟天後說!”
薛紹先是一愣,随即就笑了。
都說“亂拳打死老師父”,太平公主這一句看似魯莽的氣話,倒是直指薛紹目前面臨的問題之核心――北伐之後,立下了戰功回來的驸馬薛紹,該要擺到一個什麼樣的政治地位呢?
今日面聖,薛紹已經隐約嗅出二聖之間對于這個問題有了分歧,否則李治根本犯不着連續三次着重強調,要“重用”薛紹。太平公主肯定也是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或者說她根本就是知情的,否則她也不會小心翼翼的試探,要薛紹放棄“從戎”。
很顯然,如今大唐天下最為顯赫的“一家三口”,針對薛紹一個人都有了不同的想法!
而薛紹自己,則有自己的報負與理想。對于妻族的那些人的意志,他又完全無法左右。
這個現狀,的确是令薛紹感覺到無比的尴尬與煩惱。
“安然,别鬧了。”薛紹可不想給太平公主太多的壓力,隻是輕言細語的笑道,“我回朝之後做什麼官,這是朝政大事,不是你應該幹涉的。”
“胡說!”太平公主當場就來氣了,氣鼓鼓的道,“皇族家天下,普天之下都是我李家的,我是李堂皇族的嫡公主,憑什麼就不能讓自己心愛的丈夫做個好官?――說吧,你就說吧,你想做什麼樣的官?是十六衛大将軍還是同中書門下三品?我去跟天後和宰相們說!”
“哈哈!”薛紹忍不住大笑起來,連忙一把将使起了小性子的太平公主攬進了懷裡抱住。
太平公主羞惱的掙紮,“不許笑、不許笑!”
“安然,你有這份心意,我已經非常滿足了,真的。”薛紹溫言勸道,“但是天後與宰相們秉承公心、立足于朝堂與社稷,他們都有自己的合理考慮,你不能恃寵而驕的去強行幹涉朝政大事。否則這會敗壞了你的名聲,或是壞了朝堂的綱紀。我要做什麼官,大可以憑自己的本事去争取。如果是你去替我要來的,與施舍何異?我若不能稱職,在其位無法謀其事,豈不令人笑話或是被人指着脊梁骨唾罵?武承嗣不就是例子嗎?――你難道希望我變成和他一樣的人?”
“……”太平公主一時無語以對了,悻悻的撇了撇嘴兒,“我就知道,我說不過你。”
“難道你對我沒信心?”薛紹微笑道,“終有一日,我會成為大唐天下最好的将軍!”
“你還是要從戎?”太平公主頓時急了,一下就從薛紹的懷裡鑽出來,“不當将軍就不行嗎?――或者是,不去遠征打仗,就不行嗎?”
薛紹笑了一笑,“以往,你不是挺喜歡将軍的麼?自己也喜歡戎裝披挂。”
“喜歡歸喜歡,但是……”太平公主怏怏不樂的道,“在你走後我才知道,我仿佛是有點高估我自己了。我和許多普通的女子一樣,當丈夫遠征在外之時,我也隻能雙眼飽含淚水的倚門而盼,每天都懸着一顆心,經常在半夜被噩夢吓醒。薛郎,你無法想像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那種時候,我甯願是我自己在冷月邊關沖鋒陷陣,也不願意接受你在遠征這個事實,更不願意承受那種相思與擔驚受拍的合力折磨!――你若再晚個十天半月回來,我估計我都要失心瘋了!”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現在,薛紹很能理解這一千古名句的真實意味。
于是薛紹站起身來,給了太平公主一個結結實實的大力擁抱。
“安然,你受苦了!”
太平公主嗚嗚的哭泣起來,“薛郎,答應我,不要再從戎,不要再出征了,好不好?”
“……”薛紹,隻能沉默。
黃昏時,大畫舫抵岸。
薛紹仍是沒有給出答複。
太平公主,也沒有再逼問。
二人保持着詭奇的沉默,直到上了岸将要分别之時。
“薛郎,你就安心在家歇息幾日吧!”太平公主面帶微笑神情輕松,仿佛什麼不快也沒有發生過一樣,說道,“待你養足了精神,我們再一起去新修的府第參觀遊覽,如何?”
“好。”薛紹一口答應。
“那我先回後宮了。”太平公主仍是笑吟吟的,“近日母後管我管得很嚴,不許我太晚回宮。大約三日後,我再派人去你家中請你,如何?”
“好。”
“那我走了。”太平公主的眼神中寫滿依依不舍,“記得,要想我!”
薛紹微笑,認真的點頭。
太平公主一行人走了。看着她遠去的背影,薛紹的心裡感覺有些沉甸甸的。
分别半年有餘,太平公主變了。
不再胡鬧與任性的太平公主,平添了幾許成熟與靈動的迷人韻味。正是這一份成熟與迷人,讓薛紹欣慰、幸福與感動之餘,也有了一些新的壓力。
對這一樁婚姻,薛紹的心裡有一個逃避、驚訝、勉強再到嘗試、感動、接受和認定的過程。太平公主則簡單很多,她仿佛從一開始就認定了薛紹,然後就是全情投入和竭力付出。
薛紹相信,太平公主面對愛情與婚姻時的這種真摯、火熱和犧牲式的主動自我改變,足以俘虜古往今來的任何一個男人,自己也不例外。
也許正是現在的太平公主實在是“太好”了,讓薛紹感覺自己到自己的“不好”。
同時面對太平公主這份熾熱而純潔的愛情,和未來命運的決擇與考驗,薛紹的心裡就像是有一座正在熊熊噴發的火山,即将撞上一座沉封萬年的冰山。
長久的駐足河邊,扪心自問,薛紹悠長的歎息一聲――
“我該如何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