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前會議開始了,由武則天主持。[
這樣正式而重大的政治場合,座次排位非常的嚴謹。薛紹既非宰相又是政事堂的新面孔,因此隻是坐在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裡。
在商議豐州軍事之前,武則天先通報了一件事情。留守長安的中書令薛元超給朝廷上了一封辭表,說自己突患怪病已經不能開口說話,身體狀況也是急轉直下。因此,薛元超請求辭官秩仕。朝廷已經派了專員前往長安慰問薛元超,得知他的病情屬實。因此,太後與宰相們商議之後已經決定,準允薛元超秩仕歇養。
武則天隻是做了這樣一則“通報”,并不是與衆臣商議。
薛紹聽了有些吃驚,幾個月前我還見過薛元超,他還就“報喪”之事語重心長的勸了我好一陣,當時他的身體狀況十分良好。一别數月,怎麼就這樣了?……難道是因為薛元超覺得裴炎在成為了托孤的顧命大臣、在朝堂之上一言九鼎之後,不會放過他?
薛紹覺得,于公于私,自己都有必要去親自探望一下薛元超。但是,不管薛元超是真的生病還是其他的緣故,他的隐退看來都已是鐵闆釘釘無可改變的事實了!
在天後通報這件事情的時候,很多人下意識的看向薛紹。薛紹明白他們是什麼意思,汾陰薛氏的族老與領袖就這樣退下去了,對他薛紹而言當然不是什麼好事。這意味着他更加的勢單力孤,身上的壓力也更大了。
會議正式開始,太後發話,先把豐州的軍情做了一個通報。然後請衆臣商議,如何應對眼前的軍國危機。
除了武則天、裴炎和薛紹,其他人還是剛剛聽說這件事情,于是都開始認真的思考,也有人小聲的彼此議論。薛紹的身邊不遠處坐着程務挺與張虔勖,他二人一同在薛紹遞眼色,那意思再明顯不過――邀薛紹一起出面,代表軍方請戰!
薛紹心中暗自一笑,這兩位大将軍的态度和他們的性格、身份都非常的相符。
衆人都還在尋思和商議,突然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太後,臣以為豐州不過是區區一個偏遠苦寒的彈丸之地,卻使得大唐每年都花費大量的軍費開支才能守住此地,糧草轉運也非常的困難。現如今突厥寇犯,要想守住豐州就要加派更多的兵馬、虛耗更多的錢糧。但是守住了,又不見得有什麼好處。因此,還不如将豐州的軍民百姓與戶口錢糧全都遷往夏、靈二州,然後以夏州為依托加強防禦,以備突厥是為上策。”
衆人一看,說出這一條“上策”的居然是剛剛上任兵部尚書才一天、頭一次來參加禦前會議的,武承嗣!
衆大臣一同愕然,這樣重大的軍國之事,理當是地位最高的顧命大臣兼首席宰相裴炎最先發言,随後是其他宰相發表意見,幾時輪得到你一個末進新人嘩衆取寵?――更何況你這個新人還把話說得如此輕佻,“區區一個偏遠苦寒的彈丸之地”,這種話也是謀國謀君的大臣該說出來的嗎?就算心裡是這樣想,也不能當衆說出來啊!
“缺心眼”――很多人心裡暗罵起來。
薛紹則是冷笑不語,傻逼果然與衆不同!
武承嗣用這樣一個冒失且愚蠢的發言來出風頭,讓武則天的臉上都有一點挂不住了,她說道:“武承嗣,宰相們都還沒有發言,你急什麼?”
武承嗣這才一愣,知道自己好像是有點犯了某些忌諱,慌忙縮起了脖子不再作聲了。
“不過既然你已經說了,這不失為一個主見。”武則天就事論事,對衆臣道,“衆愛卿,以為兵部尚書武承嗣的意見,如何?”
衆人心裡都非常有數,武承嗣不學無術也從來沒有正式的涉足政治與軍事,他哪能對豐州的軍國之事有什麼主張?他無非是從别人那裡打聽來的點子,然後自己拿到政事堂裡說出來想出個風頭,并借以證明他這個“兵部尚書”是當得名符其實。
如此說來,雖然武承嗣出風頭的事情算是搞砸了,但他的意見其實是代表了在座一些重臣的态度。于是武則天這樣一問,當場也就有幾個大臣附合。說,豐州偏遠苦寒極難守禦,朝廷此時難以派兵增援,不如棄之退守靈夏二州,是為上策。
程務挺這下可急了,不等和薛紹交換意見,他就急忙站出來說道:“太後,臣以為豐州絕不可棄!”
“程大将軍。”武則天不動聲色道,“說一說你的意見。”
“是!”程務挺當堂一拜,義正辭嚴非常大聲的就開說了。
薛紹聽到他說這些話就笑了,同為征戰沙場的将軍,程務挺說的意見除了言語的組織和自己略不相同,核心意思都是差不多。隻不過程務挺沒有薛紹這樣的政治覺悟,他也沒有替武則天考慮什麼“千古罪人”的問題,他隻是覺得豐州的戰略意義實在太過重大,如果放棄了豐州就等于是放棄了千裡疆土,這将是大唐自開國以來的“最大國恥”。而且将來想要再重新奪回豐州,将會非常的困難。因為突厥人将會拿走這千裡疆土上的物産、掠去所有的牛羊馬匹和人口,從而空前壯大!
程務挺是個粗人,話遠沒有薛紹說的那麼婉約和漂亮,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還直接把武承嗣給炮轟了一陣,說“武尚書不識軍務,就請不要胡言亂語,誤國誤軍!”
兵部尚書不識軍務,這話說得可算是重了。武承嗣的臉當場就憋紅了,滿面怒容看那樣子差點就要跳起來和程務挺幹一架!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武承嗣沒這個膽兒。惡來将軍一個指頭就能戳死他。
武則天也被程務挺的話弄了個夠嗆,但她沒有表示什麼不滿,反而是笑吟吟的道:“惡來将軍直人快語就事論事,武承嗣你不要在意――衆愛卿,惡來将軍的意見,你們以為如何?”
張虔勖頭一個站了起來,“太後,臣附議!――豐州萬不可棄!朝廷理當盡早派兵,增援豐州!”
張虔勖剛剛被提拔為右羽林衛大将軍,從級别上來說是與程務挺平起平座了。但是大家都心裡有數,北衙禁軍隻有一個領袖,那就是程務挺。因此,張虔勖的這個态度,一點也不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今天的禦前會議一共隻有三名将軍受邀參加,于是乎,很多人自然的把眼光着落在了薛紹的身上。
衆目睽睽之下,薛紹欠了欠身拱手道:“太後,臣也附議。”
短短幾字,就是薛紹頭一次出現在政事堂的,唯一發言。
但這已經足夠了。
因為稍後不久顧命大臣裴炎也同意增兵豐州嚴防死守,武則天就順坡下驢的當衆表态,說委派左羽林衛将軍範雲仙率軍前去馳援豐州。
衆臣心知,朝廷派出的将軍名氣不大級别不高,兵力肯定也不會太多。但是這已經足以代表武太後的态度――絕不放棄豐州!
程務挺還有點急了,想要自己請戰,但是武則天和裴炎輕松的就将他擋了回去,讓他乖乖的鎮守皇宮、護衛洛陽城内。
薛紹知道,昨天武則天回去之後肯定和裴炎有過交流并達成了一緻。雖然自己渴望能夠挂帥出征前往豐州作戰,但是眼下這确實不太現實。現在這當口,自己隻能和右衛大軍一起留守在洛陽。這一切,恐怕都得要等新君親政之後,才能有所改變。
禦前會議結束了,衆臣議論紛紛的各自散去,看來仍有一些人保留意見,不支持朝廷派兵出征。但是對薛紹而言,這是一個毫無懸念、走走過場的例行會議。唯一的“亮點”,恐怕就是武承嗣演了一出小醜的戲碼。
“薛大将軍!”
薛紹剛走出門下省沒多遠,後面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程務挺。
“惡來将軍。”薛紹下了馬,抱拳而拜。
程務挺也下了馬來,牽馬與薛紹并肩而行,說道:“豐州出了這樣的大事,朝廷隻派範雲仙率領小數兵馬前去馳援,能有何用?我本待請戰,奈何太後與裴侍中都不相允。薛公子身為南衙十二衛大将軍之首,就沒有想法嗎?”
薛紹苦笑了一聲,左右看了看,人多眼雜。
程務挺是個急性子,一把拽住薛紹的馬缰,“走走走,去我家,坐下再說!”
就這樣,程務挺不由分說的把薛紹拉到了他家裡。
程務挺一個軍武粗人在邊疆簡樸慣了,回到帝都做了大官也是一樣的不置田産、不留餘财、不喜奢華,他的家裡非常的簡樸,和裴行儉當年的故居有得一拼。
二人坐下之後,程務挺急切問道:“我觀薛公子似乎成竹在兇,莫非你早就知道朝廷将會如何決斷?”
薛紹皺了皺眉,說道:“不瞞惡來将軍,昨日太後去過我家。”
程務挺愕然一怔,然後就連連的點頭,“明白了、明白了!……托孤大将,果然名符其實!”
薛紹苦笑,“惡來将軍不要誤會。最近關于我的流言很多,太後去了我家主要是為探病,順道問了一下我的個人意見。而且我說的話,太後與裴侍中也隻是當作一個參考而已。否則,今天也就不必召開這個禦前會議了。”
“你是說,你的意見與我不謀而合?”程務挺驚訝道。
薛紹就笑了,“英雄所見略同嘛,在政事堂裡我不是也附議了麼?”
程務挺哈哈的大笑,“既然薛公子能與程某同心,程某也就釋然了!”
薛紹卻是歎息了一聲,“其實我也是想挂帥出征。但是現在……抽不開身!”
程務挺點了點頭,“新君即将親政,還不知道大唐的朝堂将會變成什麼模樣。薛公子,我對新君可是深懷憂慮啊,他……他能管得下這若大的一份家業嗎?”
薛紹用苦笑回答了程務挺的問題――你說呢?